杜詩精賞（三）

玄隐先生

贈李白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野人對腥羶，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





杜甫此诗确有“刻意效仿李白游仙诗风”的痕迹，但又在骨子里渗透着杜诗独有的沉郁顿挫，实为“以李之形写杜之神”的绝妙实验。可从三层解析这种学而不同的辩证关系：

一、形似：对李白诗风的显性致敬

1. 游仙语汇的移植

- “青精饭”“拾瑶草”等道教意象，直接呼应李白《古风》“愿餐金光草”、《梦天姥吟》 “霓为衣兮风为马”的超现实语境。

- “脱身事幽讨”五字，神似李白《赠孟浩然》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谪仙风骨。

2. 结构布局的借鉴

- 李白游仙诗常以 “现世困顿→飞升幻想”为范式（如《梁甫吟》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突转“我欲攀龙见明主”）。

- 杜甫此诗复制该结构：

洛阳之困（前8句）→ 约赴仙境（后4句）

→ 却将李白“飞升幻境”改为自身“山林迹如扫”，暗藏反讽。

二、神异：沉郁底色对飘逸诗风的解构

| 金闺彦脱身 | 不写李白“仰天大笑”的潇洒，反用 “脱身”暗示政治放逐之痛 | 仙气褪为生存挣扎

| 共拾瑶草 | 缀于“苦乏大药资”后，暴露 浪漫承诺的物质基础崩塌| 理想主义泡沫被戳破

| “厌机巧”| 插入李白诗中少见的社会批判锋芒| 游仙主题转向现实控诉 |

> 典型对照：

> - 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梦天姥吟》）是宣言式反抗；

> - 杜甫的“所历厌机巧”却是肠胃式的生理厌恶（“蔬食不饱”与“腥膻”对举），将道德批判沉入身体感知。

三、诗史合流：为何说“学太白”恰是杜陵本色？

1. 以仙写凡的创造

- 李白用道教意象逃离人间（如“且放白鹿青崖间”）；

- 杜甫却借道教意象锚定人间困境——

“苦乏大药资”将求仙梦拽回世俗经济学，“迹如扫”更让山林成生存荒漠的隐喻。

2. 双声部的悲歌

表面效仿李白飘逸，实为给李白的失意作注：

- “金闺彦”暗指李白翰林待诏的荣光，

- “脱身”却揭露“赐金放还”的狼狈。

→ 此诗竟成“提前写给盛唐天才的悼词”（四年后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卷入永王案，人生彻底崩毁）。

结论：一场伟大的诗歌对话

此诗是杜甫对李白诗风的“最高致敬与最深颠覆”：

- 形：仙语琳琅，结构飞动 → 证明杜甫能完美驾驭太白体；

- 神：每句飘逸背后皆拴着现实铁锚 → 暴露杜诗“地心引力”般的悲悯本质。

终极悖论：

当沉郁的杜甫模仿飘逸的李白时，反而比李白更残酷地撕开了盛唐的华丽锦袍——因为模仿的姿势本身，就是两个天才共陷绝境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