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5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2月5日,为一起刑事案件到此地调查取证,借此机会,驱车四十多公里,来到女儿出生的地方,我生活五年的一个部队机场。</p><p class="ql-block"> 刚下过一场雪,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我们站在这片空茫的雪野里,脚下是没踝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寂寞的咯吱声。举目望去,四野皑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苍茫的白色,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都温柔又残酷地掩埋了。风穿过空旷的原野,带着哨音,也像是穿过我空落落的心腔。</p><p class="ql-block"> 那道戒备森严的门岗,那个探出头来的年轻面庞,用我全然陌生的新番号——“地航”,将我半生前的归属轻描淡写地划入了历史。那一瞬间,隔着的已不仅是铁门与岗哨,更是四十三年浩浩荡荡、无法溯回的时光。女儿眼里兴奋的光芒,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入了这无边的静寂与陌生里。她是为寻找自己生命的起点而来,我却先她一步,在这里丢失了大段青春的坐标。</p><p class="ql-block"> 终于得以驱车深入,闯进这片静谧的“无人区”。路旁,一排排松树倒是依旧挺拔,墨绿的针叶托着蓬松的雪,显出倔强的生机。它们是唯一的“故人”了罢?可它们静默着,不认得我,亦不会诉说。师部团部那些红砖楼呢?飞行员宿舍夜半还亮着的、等待夜航归人的灯火呢?场站上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混合着口令与青春的呐喊呢?首长家属区飘出的饭菜香,军人服务社里拥挤的温暖,礼堂中回响的激昂电影对白呢?……都没有了。视线所及,只有雪,只有风,只有一片被时间仔细抹平后又覆盖上素缟的空旷。</p><p class="ql-block"> 凭着记忆的指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更深处去。那里该是飞行员家属区,该有我们小小的家。闭上眼,甚至能描摹出它的方位:西面倚着不高却亲切的山峦,春日有满坡的野花;东边不远,是一条清清浅浅的河,夏天河水的凉气能一直漫到梦里。可如今,山寻不见轮廓,河辨不出流向,连一片可以指认的断壁残垣都没有。只有同一片天空,灰蒙蒙地垂着;只有同一方土地,在白雪下沉默。物非,人亦非。我像个猛然被抽去大半记忆的病人,怔怔地立在原地,脚下这片土地,既熟悉到融入骨血,又陌生得令人心寒。它不再承载我的过往,它只是大地本身,一片被雪覆盖的、等待春天生发新芽的普通土地罢了。</p><p class="ql-block"> 女儿拉了拉我的衣角,没说话。她眼中的失望是另一种重量,压在我的失落之上。我带她来寻根,却让她目睹了一场温柔的“湮灭”。我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那些在故事里生动鲜活的场景,在现实中连一丝痕迹都不肯留存。生命里那样厚重、滚烫的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悲欢,就如此轻飘飘地,消散在这北风与积雪之中了么?它仿佛从未在那里建筑过,生活过,笑过也哭过。一种巨大的、无力的伤感攥住了我,比这天气更冷,比这荒野更空。失去的,不只是一片房舍,一段岁月,更像是我生命中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最富活力的血肉,从此再难填补。</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路上,车内沉默着。窗外的雪景飞速倒退,如同那些更早退场的年华。心绪却像这乱舞的雪片,纷纷扬扬,无法平息。那难过,并非激烈,而是绵绵的、渗透骨髓的凉,是一种确认“永逝”后的茫然与钝痛。</p><p class="ql-block"> 然而,当车即将驶离这片区域,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雪幕之中,那几排松树依然挺立,墨色沉沉。一个念头忽然如细微的火光,在潮湿的心底闪了闪:或许,寻找本就是一种奢侈的凭吊。我们总渴望与过往重逢,渴望时光能有一处偏心的窖藏,为我们原封不动地封存记忆。可时光是最公允的雕刻家,也是最无情的流放者。它带走了具象的营房、熟悉的番号、年轻的容颜,却将一些更无形的东西,烙印在了灵魂的深处。</p><p class="ql-block"> 那五年,并未消失。它化作了我对纪律最初的敬畏,对天空持久的向往,对“集体”二字最温暖的理解;我学会的那份宁静与牵挂;它化作了河边嬉戏的清凉,山间辨认野花的惊喜。它早已不依赖那片特定的土地而存在,它流动在我的血液里,塑造了今日的我,甚至也间接塑造了身边这个失望又好奇的女儿。我归来,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圣地却已成旷野。但朝圣的意义,或许本就不在于触摸圣迹,而在于确认那条走过的、塑造了你的路,真实存在过。</p><p class="ql-block"> 雪落无声,覆盖了一切来路与归途。旧梦无痕,本就不该向大地索要凭据。它只适合安放在心里,像那排雪松,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郁郁葱葱。车子轻轻一震,驶上了平坦的国道。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对女儿轻声说:</p><p class="ql-block"> “等雪化了,妈妈给你讲讲那条河春天的样子。它不在那里了,但它一直在我的故事里。”</p><p class="ql-block"> 她转过头,眼里重新有了一点光。而我心里的那片雪原,似乎也在这话语中,渐渐渗出了一丝属于春天的、柔软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这是大堡街道,也是管件厂和服装厂旧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