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散文】 一瓶臊子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岭南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天下午,忙碌了一天的我总感觉头有些昏昏的。从单位出来,日头已经偏西,斜斜地照着,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心里惦记着手机上的取件通知,便拐进了小区门口的菜鸟驿站。驿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空气里浮着胶带和纸壳的气味。我在那密密麻麻的货架间寻了一会,才在一个角落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包裹——一个方正正的、裹着黑色塑料袋的包裹,掂在手里,沉甸甸地往下坠。</p><p class="ql-block"> 是老李哥寄来的。先前在微信里,他只呵呵地笑着对我说:“给你弄了点我们这儿的臊子肉,不值钱,你尝尝。”我知道,这“不值钱”三个字后面,是山一样重的情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也顾不得换衣,只寻来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层裹得紧紧的塑料纸和方方正正的纸箱盒。里面是两个透明无色的塑料圆罐,一瓶装着臊子肉,一瓶装着辣椒酱。罐身厚实,可以看见里面的臊子肉。拧盖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痕迹,显是家常用的器皿。罐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胀开来。隔着塑料壁,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乾坤:深琥珀色、近乎凝冻的油脂,包裹着无数切作匀停小块的肉丁,肥的晶莹如冻玉,瘦的酱褐似沉香,红艳艳的辣椒段与焦黄的菜油末星星点点地散落其间,像冬日关中平原上熟透的珍品与落叶。它静默着,却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声势,仿佛封存着一整个陇东高原冬日的日光与风霜。</p><p class="ql-block"> 我拧开盖子。没有“啵”的一声脆响,塑料的螺纹只是沉默地松开了。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极其浑厚而又复杂的香气裹着关中特产香醋,猛地挣脱了束缚,扑面而来。那不是某种单一的香,而是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最上层是熟透动物油脂那丰腴到令人心安的温香,紧接着是粮食醋经高温激荡后醇厚而略带锐意的酸香,再底下,是酱油的酱香、干辣椒被油淬过的焦香、以及各种香料久熬后的馥郁……所有这些,最终都沉甸甸地落在一块块实在的猪肉的本味上。这香气不飘,不浮,它是有形的,有重量的,顷刻间便霸占了我的鼻腔,继而弥漫到整个房间,连窗外流进来的、那点微凉的寒气,似乎也被它染得浓稠温煦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的肠胃,被这气味诚实而热烈地唤醒了。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我便捧了这瓶子走进厨房。此刻,任何等待与客套都是多余的,我只想尽快地、虔诚地将这跨越关山的心意,化作一碗实实在在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铁锅接上清水,坐在蓝色的火焰上。趁烧水的工夫,我用一只瓷勺,探进那浓油赤酱的深处。塑料罐壁温润,不似玻璃的冰凉。舀起满满一勺,臊子与红油粘连着,在勺心聚成一座微型的、油光晶亮的山丘。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我将一把前日买来的、机器压制的鲜面条抖落进去。面条在沸水中沉浮、舒展,渐渐变得柔软而光亮。等待面熟的这几分钟里,厨房被一种极富烟火气的寂静笼罩着。水在咕嘟,面在翻滚,而那股来自塑料罐中的、凝聚着千里之外灶火与手泽的浓香,遇着这氤氲的水汽,仿佛被再度唤醒,愈发蓬勃、愈发张狂地与麦粉的清甜交融在一起,酝酿着一场平凡日子里的盛宴。</p><p class="ql-block"> 面捞进一只阔口粗瓷大碗,浇上滚热的面汤。而后,便是那决定性的、近乎仪式的动作——将那一勺臊子肉,连汤带汁,稳稳地倾泻在雪白的面条之上。霎时间,景象便不同了:清汤成了浓厚的赤酱汤底,白面成了裹着诱人油光的金丝。红亮的油汁迅速铺展,肉块与辣椒点缀其间,热气蒸腾,将那复合的香气推送至极致。我又撒上一小把切得极细的葱花,几点翠绿跳跃在那一片丰腴醇厚的红棕之上,色与香,都达到了饱满的顶点。</p><p class="ql-block"> 顾不得烫,我赶忙地挑起一箸。面条挂着浓汁,颤巍巍地送入口中。先是烫,一种带着诚意的、暖人肺腑的烫。随即,那场酝酿已久的滋味,便在舌面上隆重地铺陈开来。肉的酥烂是顶彻底的,肥腴处入口即化,只余满口润泽的脂香,瘦的部份吸饱了汤汁,咸、鲜、酸、辣、香,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扎实地落在味蕾上。那酸,是粮食醋沉稳的酸香,恰到好处地解了油腻,引出了鲜;那辣,是干辣椒经油炼后的焦香与后劲,不呛喉,只暖胃。面条的柔滑与这浓烈的浇头相辅相成,每一口都丰盈而踏实。我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一股暖流自胃脘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简单的一碗面,因了这勺来自远方的臊子,竟吃出了一种近乎感恩的踏实与圆满。</p><p class="ql-block">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汁也喝得点滴不剩。身上微微发了汗,额角湿润,最初的馋意已被饱足的安宁所取代。洗净碗筷,我捧着那罐臊子肉回到桌前。它已被我舀去浅浅一勺,但依然满盈盈的,在渐趋柔和的夕光里,静默如一座微型的、丰饶的宝藏。我看着它,塑料罐壁上的细微划痕,磨损的螺纹,都透着家常器物特有的亲切与信赖。而关于这罐肉主人的种种,便随着这满屋余香,丝丝缕缕地,在眼前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 与老李哥相识,是在一个如今看来颇有些古早意味的网络交友软件上,专为那些散落在民间的传统手艺人而设。我被他贴出的几张剪纸图样吸引——那全然不是常见的精巧花样。线条粗犷有力,造型古拙天真,剪的是“花草民俗”、“人物场景”、“关山牧场”这类题材,形象浑厚饱满,带着一股从黄土里直接生长出来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憨拙中透着庄严。我留言请教,一来二去,便熟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得以几次北上去陇县,真正走进他那位于城关镇小沟村的家。村子偎着黄土塬,路是破旧的沥青路,坑坑洼洼的,车过处黄尘漫漫。他的院子在村中间,砖墙,木门,门口一个水泥院坝,与邻居家只隔一堵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土墙。头一回见他,他正从屋里出来,穿着一身我后来再熟悉不过的“行头”:洗得发白的青布对襟衫子,内里是扣得严严实实的白布衬衣,黑布鞋,白袜子。这一身与时下乡村格格不入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妥帖,透着一种老派人特有的整洁与郑重。他搓着手笑,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路上辛苦,快进屋。”</p><p class="ql-block"> 他的生活,是紧紧贴着土地的。种麦,种玉米,养着几头关乎一年油盐开销的老母猪,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的另一重生活,又在那一盏灯、一把剪刀、一叠红纸里。他是县里省里挂了名的剪纸非遗传承人。这两样,在他身上毫无冲突。我常见他坐在炕沿上,一边和我聊着天,一边手里不停。一张红纸,对折几次,剪刀尖探进去,手腕不见大动,只凭指尖极细微的捻、转、推、送,纸屑纷纷落下。展开来,或是一条腾空欲飞的“巨龙”,或是一幅热气腾腾的“丰收乐”,线条圆润饱满,气息欢腾热烈。他说:“这跟咱做吃食一样。剪花要有‘心气’,做饭要有‘火色’。心里舒坦,手里出来的东西才活泛,锅里出来的东西才入味。”他指指窗台上挂着的红辣子,又指指手里的红纸,“你看,这红,是一样的红,都是咱这黄土塬上长出来的热闹。”</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凝视着手中这罐臊子肉。夕光穿过塑料罐,将那浓醇的酱色照得透亮,泛着温暖的光泽。我仿佛能看见,在陇县那间同样也许浸在夕照里的厨房,他是如何操办这罐肉的。必是挑了最好的五花肉,肥瘦相宜,在厚实的菜板上切成均匀的丁。铁锅烧热,肥肉先下,文火慢熬,耐心地逼出莹白的脂油,满屋都是最原始的荤香。待肥肉丁变得金黄透明,缩成可爱的“灯盏窝”,再倒入瘦肉,旺火急炒。肉色变了,水汽蒸腾时,便到了关键的“点醋”时刻——自家酿的粮食醋淋下去,“刺啦”一声巨响,白雾弥漫,醋香激扬起所有的香味。然后是自家晒的辣面子,几颗八角,一片桂皮,还有少不了的老姜。酱油与盐落下,注入滚水,便盖上厚重的木锅盖,任其在文火上咕嘟着,让时间将所有的滋味丝丝入扣地炖进肉里。窗外,或许有风掠过塬上的枯草,院里,母猪在圈里懒懒地哼着。而他,可能就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望着跳动的火苗,听着锅里那安稳的、绵长的声响,心里或许还在盘算着下一幅剪纸的章法。这罐中的每一块肉,每一滴油,都浸透了这慢火细煨的工夫,都饱含着那片土地上日光、风土与人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暮色终于像滴入清水的淡墨,缓缓洇满了天空。屋子里没有开灯,一切轮廓都变得柔和朦胧。那罐臊子肉立在桌角,成了一个深色的、安稳的剪影。罐口微微敞着,一缕余香,依旧缠绵在空气里,与记忆中那青布衫的影像、红纸的鲜艳、剪刀的银亮,还有那张被日光晒得黝黑、笑起来却无比诚恳的脸庞,完完全全地交融在了一处。</p><p class="ql-block"> 我轻轻旋紧塑料罐的盖子,那螺纹咬合得有些紧涩,却让人无比安心。我将它仔细地收进冰箱保险柜。我知道,在往后许多个平凡的日子里,无论是忙碌过后的深夜,还是清寂无聊的黄昏,只要打开柜门,看见它安稳地立在那里,心中便会生出一种笃定的暖意。它不仅仅是一种可以果腹的美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可以触摸的情谊,是一个用最朴实的方式守护着生活与手艺的靈魂,穿越群山,送来的、带着体温的问候。</p><p class="ql-block"> 远方的友人,此刻也该炊烟散尽,或许正就着窗外的月光,继续剪着他心中那片永远热闹、永远丰饶的黄土塬吧。而这罐臊子肉所带来的、醇厚如酒的情分,已然在我这岭南山中的斗室里,生根,蔓延,化作了今夜这一片无声的、却无比丰足的时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岭南风作于2025年12月5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