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古代才女的风雅传奇》（二十五）：徐灿篇

老潘（潘景卫）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永遇乐·舟中感旧》徐灿 顺治二年（1645年）的春天，徐灿带着孩子乘舟北上，与在京城任职的丈夫团聚。刚刚过去的1644年，大明王朝覆灭，满清入主中原，山河变色，这让心念故国的徐灿闷闷不乐。舟行无事，长日寂寥，她将满腹的心事写在了这首《永遇乐》词中。 这首词作为徐灿的代表作，不似寻常闺阁文风，其风格沉郁幽咽，抒发出的故国之思和兴亡之叹，令人读之不由身入其境，一腔忠愤气鲠于胸臆。清代著名词评家陈廷焯评论此词道：“不谓妇人有此杰笔”。而著名的“宋词三百首”编著者朱孝臧则评价徐灿：“词是易安人道韫”，对她推崇备至！ 这是徐灿第二次去往京城，极目望去，运河沿岸桃花盛开，燕子低徊，垂柳拂堤，风景依旧，只是这江山却换了主人。丈夫陈之遴担任满清官职，徐灿是很不赞同的，但陈之遴官迷心窍，一意孤行，她也无可奈何。想到今后要与满清异族为伍，徐灿更添了许多愁绪。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徐灿 舟行愈近京城，不日将与丈夫相见，听着舟外的水声，每一次响动都意味着离丈夫更近，但徐灿心中却无喜悦之情，因为这也意味着离满清朝廷的京城更近。她根本不想去这个已为异族占领的北京城，恨不得将船藏起来，但在家庭与国家之间，作为一个柔弱女子，她又该如何抉择？徐灿心中一片茫然。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徐灿出身于吴县（苏州）一个官宦家庭，字湘𬞟，号深明，父亲徐之懋官至光禄丞，精通文史，因而她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其父在《家传》中称赞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很受家人宠爱。 徐灿的祖姑徐媛（字小淑）是万历年间著名才女，所著诗集《络纬吟》广为流作，在她的影响下，徐灿从小就对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徐灿儿时住在苏州城外支硎山畔的山庄里，这里秀美的风光也为她诗词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州。 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 《秋感八首·其六》徐灿 大约在崇祯初年，徐灿嫁给了海宁人陈之遴，陈家是海宁望族，世代为官，而陈之遴本人也是知名诗人，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互相吸引，感情极好。 崇祯十年（1637年），丁丑年，陈之遴科举高中榜眼，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前途一片光明。而他的祖父是万历年间的丁丑年中的进士，相隔恰好是一甲子。同样是这一年，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的公公陈祖苞又在前线打了一个胜仗，受到朝廷表彰。陈家的运势恰如烈火烹油，鲜花着景。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徐灿与陈之遴的次子出生了，正好同乡好友，大诗人吴梅村的二女儿也出生，于是两家结成亲家，一时间传为佳话。 春光九十已全抛，送也魂销，留也魂销。束君传语谢娇娆。去也无聊，住也无聊。 玉床香被展轻绡，长也今宵，短也今宵。愁红休怕绿阴交。早也明朝，迟也明朝。 《一剪梅·送春》徐灿 陈之遴家住在北京西城，那段日子充满了欢娱，房前的古槐如伞盖一般撑开浓荫，洒下满院的清凉。而后庭有几十步宽，中间有一株合欢树，叶片成双成对，夜晚合拢，清晨展开，徐灿夫妻常常在合欢树下留连吟咏。 陈之遴的公务很清闲，每有闲暇，常与朋友诗酒酬唱，“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日子过得轻松惬意，羡煞旁人。 快乐转瞬即逝，崇祯十一年（1638年），明朝在与后金的一次战役中失利，崇祯皇帝大怒，将在前线指挥的顺天巡抚陈祖苞下狱，恐惧之下，陈祖苞饮鸩自尽。按说人死事了，但崇祯帝却不这么想，他是个爱迁怒于别人的人。崇祯皇帝认为陈祖苞这是故意躲避刑罚，畏罪自杀，就迁罪于他儿子，时任翰林编修的陈之遴，罢职，永不叙用！ 刚成为公务员仅一年，陈之遴就被开除公职，并背上永不录用的处分，只好携妻带子黯然返回海宁老家。 满枕潇潇今夜雨，人共孤灯语。凤凰台畔乱香红，只到寻常烟月竟匆匆。 江上莼丝秋未采，莫怨朱颜改。吴山几曲碧漫漫，还有许多风景待人看。 《虞美人·有感》徐灿 　　陈之遴此番被逐，对他的打击很大，而他的父亲因战事失利而畏罪自尽，更让他对大明朝廷产生了一丝怨恨。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陈之遴置身江南，也让他们全家避开了后面几年以北京城为中心，爆发的惨烈战事。 西风几弄冰肌彻，玲珑晶枕愁双设。时节是重阳，菊花牵恨长。 鱼书经岁绝，烛泪流残月。梦也不分明，远山云乱横。 《菩萨蛮·秋闺》徐灿 徐灿与陈之遴在海宁的日子温馨而又美好，她精于绘画，曾手绘五千多幅观音像，为婆母祈寿。这些画笔墨精妙，栩栩如生，为人争相收藏，至今还被珍藏在各大博物院。 平静的日子也偶有波澜，陈之遴新纳了一个小妾，年轻貌美，这让他陪自己的时间大为减少。作为一个深受礼教浸润的知识女性，徐灿还不能说三道四，她只能将自己的心事写进词里：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残暖，竟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徐灿 陈之遴也是知情识趣的人，看到这首词后知道妻子不开心了，他也赶忙写了首词： 藤花葛蔓闲牵绕，枉送韶颜老。双鸾镜里试新妆，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 劳君拣尽吴山翠，心已三年醉。闺人常作掌珠擎，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 《虞美人·戏赠湘蘋》陈之遴 陈之遴在词中说道：“夫人呀，我这小妾也是您帮着挑的呀，没有你批准，我也不敢纳妾。怪就怪你选的人太漂亮了，你见犹怜，何况老奴！”最后一句词的用典，让徐灿看了也不禁为之莞尔。 “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一句有一典故。东晋将军桓温灭蜀，偷纳成汉末帝李势的妹妹为妾，金屋藏娇。其妻南康长公主乃晋明帝之女，闻讯大怒，率数十婢女持刀杀了过来，恰好这位李姑娘正在对镜梳妆，长发委地，雪肤花貌。见到桓温夫人杀气腾腾，李姑娘镇定自若，从容行礼：“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李姑娘楚楚动人，袅袅婷婷，桓温夫人大为怜惜，不觉间已丢了刀，上前抱住她道：“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一天风雨，烟消云散！顺便贡献了一个成语：我见犹怜。 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洒道轮香，润花杯满，不似前秋恶。绣帘才卷，一楼空翠回薄。 拟泛烟中片叶，但两湖佳处，任风吹泊。山水清音听未了，隐岸玉筝金索。头上催诗，枕边滴梦，谩惜瑶卮落。相看不厌，两高天际孤削。《念奴娇·西湖雨感次素庵韵》徐灿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转眼来到了1644年，这是中国历史的重要节点，传承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黯然离场，满族建立的大清王朝闪亮登场。伴随新王朝的诞生的总是有无数的腥风血雨，征战厮杀，而留给这个世界的是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和太多的流离失所。 徐灿住在海宁，身处江南，这里虽不似北方那样战乱频仍，但仍然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些血腥的消息不时传到耳中：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时，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青玉案·吊古》徐灿 清朝建立后，从破坏者变成了秩序的维护者，急需一批文人帮助维持政权，前明的官员就成了首批招揽的对象。被撤职的前朝翰林编修自然也在此列。 此时大多数前明官员都在观望中，其中有一部分人民族气节坚定，拒不仕清，也有一部分是碍于面子，不想立即降清，怕被人骂作汉奸。而陈之遴却是第三类人，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投降清廷，成为时人眼中不耻的贰臣。 其实陈之遴有他的理由，崇祯十一年父亲因兵败死于狱中而自己也受牵连罢官，甚至是永不叙用，让他对大明皇帝存着一丝怨气，此时大明都亡了，就更无须为之陪葬了，因此他投降满清毫无心理障碍。 但徐灿就不一样了，她受儒家思想影响，有着浓厚地家国情怀。如今丈夫降清，这让她心中很矛盾，因为从小学习的礼教已经浸染到骨子里，“出嫁从夫”，熟读经史的徐灿也搞不清自己该如何抉择了，她试图劝告丈夫： 乱后国家，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冰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满江红·有感》徐灿 虽然徐灿说的很委婉，聪慧如陈之遴自然是听懂了，但他仍是一意孤行，赴京城任满清官职而去。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踏莎行·初春》徐灿 顺治二年（1645年），陈之遴投身新朝，被任命为秘书院侍读学士，他学识渊博，精明强干，一再获得升迁。顺治五年任礼部侍郎，顺治八年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顺治九年升任弘文院大学士，也就是俗称的相国，成为手握重权的文臣，而徐灿也被封为一品夫人。 清初的这段时间，是徐灿这一生中最安宁闲适的日子，丈夫仕途顺畅，不时获得来自宫廷的赏赐，四个儿子聪颖孝顺，而自己虽然年岁渐长，但却朱颜长驻，风采依旧，相貌仍如初嫁时一样。自己集才华美貌、荣华好运于一身，而丈夫则时运显达，文采风流，这世间的圆满繁盛不过如此吧！ 闲暇时徐灿与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等闺门文秀在蕉园结成“蕉园诗社”，号为“蕉园五子”，时常在一起吟诗作画，这成为清初女性文人一个重要的文化活动。 夜寒不耐西风劲，多情却是无情病。月痕依约到南楼，楼头鼓角三更尽。 蝉残韵咽魂难定，百般烦恼千般恨。起来点检露华深，秋蛩四壁声相竞。 《木兰花·秋夜》徐灿 说到徐灿陈之遴夫妻，还要提到苏州的“拙政园”，这座江南名园本是唐代大诗人陆龟蒙故宅，元代时成为大弘寺，林木幽深，风物宜人。到了明朝嘉靖年间致仕还乡的御史王献臣在此建别墅，始名“拙政园”，但王家在此也没住长久，王献臣不争气的儿子与人豪赌，竟将园子输给了别人。 陈之遴当上相国后买下了这处园子，但由于身在京城，故不曾在此居住。后来陈之遴获罪，拙政园被抄没，它的下一任主人是王永宁，看似不出名，但他的岳丈是吴三桂，中国历史上头号大汉奸。后来吴三桂起兵造反，兵败后王永宁畏罪自尽，园子又被籍没。兜兜转转中，拙政园又成为太平天国李秀成的忠王府，可惜忠王李秀成也没住几年，不久即兵败被杀。 看起来“拙政园”的几任主人结局都不太好，但命苦不能怨园子！其实在清初的满汉官员之间，在汉臣的南、北集团之间，予盾重重。陈之遴的快速提升，引起了对手的嫉恨，在未知的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等待着他露出破绽。 是人就会有缺点，是官就会犯错误。顺治八年，针对陈之遴一党的弹劾开始发动，随后大量的弹劾接踵而至。顺治十年，郑亲王弹劾陈之遴办案不力，不堪重任；顺治十三年（1656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上疏弹劾陈之遴“植党营私”，给事中王桢指担他“市权豪纵”，并揭发陈之遴头天刚被皇上严辞斥责，第二天就跑到外面游玩。“不思悔过，罪不容诛！” 顺治皇帝让吏部严议。这场风波虽然让陈之遴饱受煎熬，但总算有惊无险的渡了过去，可是他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也已大不如前了。 顺治十五年（1658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有人弹劾陈之遴结党交结贿赂大宦官吴良辅，这是极犯忌讳的事。顺治皇帝雷霆震怒，原拟斩首，但后来心一软，又改为革职，抄没家产，“父母兄弟妻子，全家流徙尚阳堡（铁岭市开原县东）”。 　　秋风试寒初，一片乡心点滴闲。滴到湘江多是泪，姗姗。染得无情竹也斑。 百和夜烧残，唤起征鸿行路难。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 《南乡子·秋雨》徐灿 尚阳堡是专为惩罚犯官及其家属所设的流放之地，条件之艰苦，管理之苛刻可想而知，而徐灿全家从养尊处优的相国跌落凡尘，成为连普通民众都不如的被监管人员，心境落差极大。关外荒凉苦寒，条件恶劣，冬日凛凛，呵气成冰，更让徐灿一家饱受折磨。 秋色苍苍满大荒，轻裘不敌晚风凉。 可怜玄菟城边草，未到霜飞已半黄。 《秋草》徐灿 幸好还有朋友不时的问侯，给予陈之遴一家绝境中的一丝慰籍，同乡兼亲家，大诗人吴梅村写了许多首诗，安慰身在辽西的亲人。 短辕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惨凄。 青史几年朝玉马，白头何日放金鸡？ 燕支塞远春难到，木叶山高鸟乱啼。 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 《赠辽左故人三首·其二》吴梅村 关外苦寒环境的侵袭加上身份上的巨大落差，严重伤害了陈之遴的身体，康熙五年（1666年），陈之遴病逝，这让患难中的徐灿深受打击，但更重的打击随之而来，她有三个儿子在几年间接连死在了戍所，让徐灿屡次感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彻骨的伤心。 先子曾持节，贤王复建牙。 安危身并系，兴替事空嗟。 蔓草埋残堞，阴风卷乱沙。 尚传余部曲，扶义赴京华。 《宁远》陈之遴 康熙十年（1671年），康熙皇帝到辽西巡查，徐灿跪于道侧陈情请求赦免，获准南归，这时全家只剩她和第三子。 据说当时向康熙陈情的犯官有很多，但获准南归的只有徐灿一人。别人都极力诉说自己的冤曲，而徐灿只是默默地流泪，反复忏悔当年所犯的罪过，悲惨凄切，让康熙也为之动容。 朱栏曲曲隐妆楼，到日重牵别日愁。 羞向海棠悲老大，不禁红泪对花流。 《到家》徐灿 南归后，徐灿居于海宁新仓小桐溪边的南楼，这座楼后世被称为“阁老楼”，她长斋礼佛，静默沉潜，不问世事。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徐灿去世，终年80岁，所存诗词收录于《拙政园诗馀》。 清代著名词人陈维崧评价徐灿的词：“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 信然！ 昨夜雨添春重，滴到眉端愁动。剪剪海棠风，一点残灯红弄。如梦，如梦，梦里心儿还捧。 《如梦令·和韵》徐灿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重新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