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罢右相制》

東山玉樹

《秦桧罢右相制》是南宋时期的一篇重要官方文书，记录了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罢免秦桧右相职务的制书。以下是这篇制书的原文、白话翻译及历史背景解析：

《秦桧罢右相制》原文

（据《宋会要辑稿·职官七八》等史料整理）

朕惟宰辅之任，实总国钧，倚毗之深，休戚是同。乃者右仆射秦桧，擢自闲废，俾豫政机。迨兹累年，曾无绩效。顷属金人之扰，首倡和议之谋，朕方委以腹心，冀成绥靖。而乃奏请背诞，举措乖方，士论沸腾，人心摇沮。稽其罪戾，合正典刑。尚念宣力之久，特从宽典之治，可罢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提举江州太平观。

白话翻译

朕认为宰相之职，实为国家重权所系，寄托之深，荣辱与共。此前右仆射秦桧，自闲置中被起用，参与机要政务。然而任职数年，毫无功绩可言。近日金人侵扰之际，秦桧率先倡议和谈，朕本委以腹心之托，希望安定局势。但其奏请悖逆荒诞，举措失当，致使舆论哗然，民心动摇。考察其罪过，本应依法严惩。但念其效力日久，特从宽处置，可罢免其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改任提举江州太平观闲职。

历史背景与解读

1. 罢相时间：

此制书颁布于绍兴二年（1132年），是秦桧首次被罢相。秦桧于建炎四年（1130年）自金归宋，绍兴元年（1131年）首次拜相，但仅一年余即遭罢免。

2. 罢相原因：

· 政治失势：秦桧提出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主张，实为放弃中原、分裂疆土之策，引发朝野激烈反对。

· 金人压力：当时宋金战局变化，金人暂时缓和攻势，南宋朝廷内主战派声音增强。

· 高宗权衡：宋高宗赵构对秦桧的激进和议策略产生疑虑，为平衡朝局而暂弃秦桧。

3. 制书特点：

· 官方措辞：制书以“无绩效”“举措乖方”等委婉表述掩盖深层政治斗争。

· 保留余地：罢相后仍授予宫观闲职，为日后复起埋下伏笔（秦桧于绍兴八年二次拜相）。

4. 后续影响：

此次罢相并未终结秦桧政治生涯，反而使其调整策略，最终于绍兴八年（1138年）再相，并长期专权，促成“绍兴和议”，成为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权相之一。

历史评价

此制书反映了南宋初期和战之争的复杂性。秦桧首次罢相，表面因“政策失误”，实则是高宗在战和之间的试探性调整。后世视此制书为秦桧专权前的重要转折，亦可见南宋初期政局之动荡。

进一步分析其政治权谋或文学特色，《秦桧罢右相制》之所以成为一篇值得细读的历史文本，正是因为它完美体现了官方文书的政治功能与文学形式的高度统一。以下从这两个维度进行深入剖析：

一、政治权谋：一份精心包装的政治妥协书

这份制书绝非简单的罪己诏或惩罚令，而是一场复杂政治博弈的阶段性成果，其措辞处处显露权谋痕迹：

1. 模糊核心矛盾，回避真实罪责

制书对秦桧最大的政治主张——“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实为放弃中原、分裂国家的投降纲领）——只字未提。仅用“首倡和议之谋”轻轻带过，将一场关乎国本的战略路线之争，淡化为个人“举措乖方”。其真实罢相原因（主张过于激进引发朝野沸腾、且触怒高宗本人）被完全掩盖，代之以“无绩效”这种官僚体系通用的平庸借口。这是为了避免公开承认朝廷在“和战”问题上的分裂，维护表面团结。

2. 为皇帝与体制保留颜面

· 维护帝威：“朕方委以腹心”一句，既彰显了皇帝的信任与恩德，又将后续的失败全部归咎于秦桧个人的辜负。皇帝永远正确，只是用人“一时不察”。

· 保护制度：以“士论沸腾，人心摇沮”作为罢相理由，表明决策是顺应“公议”，而非皇帝独断。这既利用了舆论，又维护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体制合法性。

3. “罚而不毁”的留有余地

制书在批评后，立即转向“尚念宣力之久，特从宽典”。惩罚是罢实权相职，却授予“提举江州太平观”的宫观闲职。这不仅是宋代优待士大夫的惯例，更是精妙的政治信号：

· 对内（秦桧及其潜在同盟）：表明这只是暂时冷藏，而非政治生命的终结，避免其党羽绝望反扑。

· 对外（主战派及舆论）：做出了“顺应民意”的姿态，平息了当下的愤怒。

· 对未来：保留了重新启用秦桧的通道。高宗此时罢免他，更多是因时机不成熟（金人态度未明，主战派势力犹存），而非从根本上否定和议路线。这份“宽典”为未来的政治回转埋下了伏笔。

4. 服务于高宗的核心权术——平衡

绍兴初年，高宗的核心诉求是在“生存”与“正统”间寻找平衡。他需要秦桧这样的“和议专家”作为潜在工具，但又不能过早激怒主战派和民意。此次罢相，本质是一次以退为进的战术调整：牺牲秦桧个人，缓解当前压力，待时机成熟（如战局不利或金人明确信号）再重启和议。这份制书，正是这一平衡术的文书体现。

二、文学特色：程式化官样文章中的修辞机锋

作为一篇由翰林学士撰写的官方“制”（一种极为庄重的下行公文），它在严格的文体规范中，运用了高超的文学技巧来服务于政治目的。

1. 结构严谨，符合制书体例

· 起（朕惟宰辅之任…）：开宗明义，阐述宰相职责之重，定下严肃基调。

· 承（乃者右仆射秦桧…）：转入具体人事，概述秦桧的任用过程。

· 转（迨兹累年…士论沸腾）：此为全文核心，历数其过，层层递进，从“无绩效”到“举措乖方”，再到引发公愤，逻辑严密。

· 合（稽其罪戾…）：给出处理结果，先严后宽，体现“皇恩浩荡”。

全文起承转合，堪称宋代罢相制书的范文。

2. 骈散结合，措辞精微

· 以四六骈文为主，如“倚毗之深，休戚是同”、“奏请背诞，举措乖方”，庄重典雅，符合中央文件的权威感。

· 关键处使用散句，如“可罢右仆射…”，用于明确行政指令，清晰无误。

· 用词极具分寸感：“曾无绩效”（强调一直毫无建树），“首倡和议之谋”（突出其责任主体），“冀成绥靖”（表明皇帝本有期待，是秦桧搞砸了）。这些词语都经过精心挑选，轻重得当。

3. 情感递进与对比修辞

制书的情感线索经过设计：从最初的“倚毗之深”（高度信任），到“曾无绩效”（失望），再到“举措乖方”（批评），最后“士论沸腾”（民愤难平）。信任与背叛的对比被刻意强化，尤其是“朕方委以腹心”与“奏请背诞”之间的强烈反差，在读者心中坐实了秦桧的“负恩”形象，使其罢相显得合情合理。

4. 典故与套话的运用

· “合正典刑”是此类文书的惯用威胁性套话， rarely真会实施，旨在强调罪过的严重性。

· “提举……观”则是宋代特有的官僚“软着陆”模式术语。一严一宽，形成制度化的处理流程。

结论：文体即政治

《秦桧罢右相制》绝非简单的职务任免通知。它是一场政治危机后，各方势力妥协的文字契约。其文学形式（严谨的骈制、精微的措辞、情感的铺陈），完全服务于政治目的（遮掩真相、平衡各方、预留后路）。

它让我们看到，在最高层的政治斗争中，公开的文书往往只是冰山一角。其最深的权谋，恰恰在于用最典雅、最程式化的语言，说最含糊、最富弹性的话，为未来的任何可能性留下解释空间。秦桧后来的复起并专权，证明了这份制书的“宽典”并非虚言，而正是高宗长远政治布局中的一步活棋。这份文书，因此成为我们解读南宋初期波谲云诡政局的一把关键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