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院子的树梢上只剩下几个红彤彤的柿子时,当门前的菜窖都装满了大白菜、红薯、胡萝卜,当南屋里白生生的腌萝卜敞口缸盖上压一块砖头时,老家的冬来了。它不靠日历提醒,也不靠钟表报到,它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是从屋檐下滴落的霜花里渗出来的,是母亲在灶台边呵出的一团白气,是父亲踩着冻土进院时那一声沉沉的咳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棵老柿子树还在院角站着,枝干虬曲,像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农,默默守着年岁。秋天时它曾挂满橙黄的果实,像灯笼一样点亮了整个院子。如今叶子落尽,只剩几颗干瘪却依旧红亮的柿子,在风里轻轻晃荡,仿佛舍不得走。土墙斑驳,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灰褐色的纹路,远处原野静默,裹着薄雾,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那是秋天最后的余音,也是冬天开场的序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冬天的脚步是从北边来的。它翻过燕山,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气,一层层压下来。天空突然变得又高又远,蓝得干净,蓝得发亮,像被谁用清水洗过。风也换了脾气,不再温柔缠绵,而是干冷锋利,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轻轻划过。清晨出门,呼出的气立刻凝成白雾,睫毛上也挂了霜。村外的小路笔直地伸向远方,两旁的树光秃秃的,枝桠交错,勾勒出凌乱又有序的剪影。远处屋顶积着雪,烟囱里飘出细长的烟,被风吹斜,慢慢融进蓝天。偶尔有人影走过,穿着黑棉袄,低着头,脚步坚定,像是在跟寒冷较劲,又像是在回家的路上默念着温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庄稼收完了,地歇了,人也歇了。田野裸着褐色的脊背,安静地晒着太阳,像一头劳作了一年的老牛,终于能躺下来喘口气。田埂清晰地露出来,弯弯曲曲,像是大地的血脉,记录着一年的耕耘与收获。清晨的巷子里,阳光斜斜地照在瓦房上,炊烟一缕缕升起,慢悠悠地飘向天空。一位老人推着木轮小车,吱呀吱呀地走着,车里不知装着什么过冬的家当。一只公鸡带着几只小鸡在墙根下刨食,咯咯地叫着,仿佛这冷清的早晨,也值得热闹一番。空气里总飘着柴火味,夹着炒黄豆的焦香,或是猪油炖白菜的浓香,那是家的味道,是冬天最踏实的暖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晴天里,向阳的墙根下总会聚起一群人。老人们裹着厚棉衣,戴着毛线帽,坐在石墩上晒太阳。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就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丝燃得缓慢,一明一暗,像他们起伏的记忆。有人说起去年的收成,有人念叨哪个儿子要回来过年,话头断断续续,像风里的烟缕,飘着飘着就散了。可他们就爱这样坐着,晒着太阳,让时间一点点流过。屋里的火炕烧得滚烫,灶膛里玉米芯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蹦出来,落在炉膛边的铁锹上,瞬间熄灭。从灰堆里扒出一个烤红薯,外皮焦黑,掰开后冒着热气,咬一口,又干又面,甜得直往心里钻。那种香,那种暖,是后来多少精致点心也换不来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住在城里,冬天有暖气,有玻璃窗隔绝寒风,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当北风刮起,我总会想起那个冻得手脚发麻,却一头扎进热被窝的夜晚;想起灶火映红的墙壁,想起腌菜缸上压着的那块青砖,想起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像一把把倒悬的剑。还有那棵老柿子树,光秃的枝干上,鸟巢静静地伏在枝杈间,积了雪,像一团柔软的梦。它还在等春天,也在守着冬天的记忆。老家的冬,从不是寒冷的代名词,而是一种沉静的满足,一种松弛的呼吸。它不喧哗,不张扬,却在我心里,一年比一年更清晰,更温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