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外甥的温情岁月

风过延陵

　　依稀记得那是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大姐从遥远的万山黄放口把大外甥抱回了家。大姐在万山一家制绳厂当出纳，忙得顾不上孩子。大外甥从出生四个月起就托付在当地一位奶妈家里。说是奶妈，其实她自己也有好几个孩子要照料，最小的那个和大外甥同岁。也许是照顾不过来，也许是别的原因，快两岁的孩子，竟连坐都坐不稳——身子总是歪向一边，手一松便软软地倒在床上，更别说站立或学步了。

母亲站在床边，半晌没有出声。她刚把五个子女拉扯大，才从十几年照料全家、操持田地的重担中透了口气，日子总算能喘一喘了。可眼前这孩子，让她心里一紧。虽然大外甥出生后也见过几面，大姐捎来的口信里也总说“一切都好，奶妈奶水足，孩子吃得饱”，可母亲没想到实际情形竟是这样。

她伸出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扶正孩子歪斜的身子。那双小手臂软绵绵的，脑袋晃了晃，又慢慢歪了下去。母亲的手停在半空，良久，缓缓收回。我看见她眼角有些湿，但眼神却一点点沉静下来，像深秋的潭水，静而坚定。

从那天起，母亲的生命便与大外甥紧紧连结在了一起。她走到哪儿便将他抱到哪儿，夜里更是将他搂在身侧同眠。起初，那小人儿还有些生疏与不安，但母亲总有她的法子。她会用温水细细调开一勺炼乳，用小勺一口口喂进他嘴里。待他吃完，便将他稳稳抱在怀中，自己微微后仰，让他能安然贴靠在胸前。她一手轻柔地拍抚他的后背，侧耳倾听，直到那声小小的、满足的饱嗝传来，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接着，那些我们儿时便听熟了的、带着泥土与阳光气息的童谣，便从她唇边轻轻哼出。她的手掌一下下，极有耐心地拍着他，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焦躁的韵律。很快，怀中的小人儿呼吸便匀长了，沉入了梦乡。

看着小人儿熟睡的脸庞，母亲露出了一丝微笑，趁着空闲她翻箱倒柜取出了我们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在微弱的煤油下一针一线地缝着。

然而婴孩的睡眠总是浅而短，夜里常会惊醒哭闹。母亲便也跟着一次次醒来。她从不急躁，总是先将他搂近，用那不变的、温软的哼唱包裹他，再检查是否该换尿布、是否渴了。那些自制的、洗得褪色的棉布尿片，在深夜里被她熟练地更换。盖被、喂水、轻拍……如此循环，直到天色将明，孩子终于睡沉，她才能倚着床头，合眼稍稍歇息片刻。而当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户，母亲便又轻手轻脚地起身，开始她一日永无停歇的劳作。

她用一条长长的棉布兜，将孩子稳稳缚在自己胸前。于是，灶台边翻炒的烟气里，有他安睡的小脸；院里“咕咕”唤鸡撒米时，有他好奇张望的眼睛；甚至当她提着水桶走向水缸，那微微前倾的背上，也承托着他全部的重量与依赖。天气晴好时，她会将摇篮搬到洒满阳光的院子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用脚轻轻推着摇篮。待他醒了，便抱到那张小小的木床上，握着他藕节般的小手，一遍遍，带着笑，引导他练习翻身、学坐。孩子若哭了，她便立刻放下一切，将他搂入怀中，慢慢踱着步，哼唱声低沉而平稳，仿佛一道阻隔了所有风雨的墙。

母亲的关爱，更渗透在一日三餐的细致里。她为他蒸出嫩如豆腐、滴着香油的蛋羹；用石磨细细磨出米浆，熬成喷香顺滑的米糊；将骨头汤炖得醇白，小心撇去浮油，一勺勺吹凉了喂他。那份专注与耐心，仿佛将所有的柔情都熬煮进了食物里。

通往卫生院的那五里乡路，母亲不知走了多少回。曾经牵着我们小手的身影，如今换成了一个伏在她背上的小小孩童。这条路，承载过我们的病痛，如今又承接着新生的盼望。母亲走着，从未有过一句怨言，脚步踏实而沉稳。

母亲全身心的投入，让那时仍是家中“独尊”的我，心里悄悄泛起了酸涩的醋意。似乎家中一切的重心，都在不可逆转地朝着那个咿呀学语的小人儿倾斜。我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静默而巨大的迁徙。

这样的日子，如流水般持续。大外甥在母亲身边，从襁褓婴孩长成了背起书包的学童。期间，大姐已回家照料相继出生的二外甥和外甥女。到了上学的年纪，他本该回到自己父母身边生活，可那五六年形影不离滋养出的亲情，早已深入骨髓，岂是距离轻易能割断的？于是，放学后的他，依旧常常跟着要好的小伙伴，熟门熟路地跑回我们的家，仿佛那里才是他心灵的归处。这般情形，又持续了两年，才随着他年岁渐长、课业渐重而慢慢减少。然而，无论何时，只要他在自己家或学校里受了半点委屈，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飞奔回外婆身边。他会红着眼眶，抽噎着将那些小小的烦恼和不满倾倒而出。而母亲，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然后用她那双抚慰过无数伤痛的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再以她一生的智慧与温柔，慢慢地、耐心地，将那些皱褶的心事一一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