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焰点清秋

灿钿

　　穿过天通庵路老火车站纪念遗址，再沿街走上五分钟，便是那几片我视若珍宝的枫林。这些年，我像探望老战友般，常去那里走走。看它们春日里如何从枯枝上挣出第一粒绛红的嫩芽，那些小指甲盖似的叶苞，带着毛茸茸的倔强；看它们夏日如何撑开层层叠叠的绿荫，在暑气里酿出一坛清凉。可最牵动我心绪的，还是深秋——我总揣着手机，一次次去，想要捕捉光阴在叶脉间流动的痕迹。



　　阳光，是这场盛大演出的总导演。顺光望去，那枫叶是沉甸甸的正红，浓得化不开，像饱蘸了朱砂的笔，要在天地间写下最庄重的署名。稍稍移步，换作侧光，那红便蓦地通透起来，成了上好的玛瑙或薄胎瓷器，阳光透过叶肉，清晰地照出纵横的脉络，仿佛能看见生命在那里汩汩地、最后一次汹涌地奔腾。最奇是逆光时，整片林子“轰”地一声，燃成了金色的烈焰。每一片叶子都是一簇跃动的火苗，边缘镶着眩目的亮金，叶芯却透出暖橙、明黄，乃至残留的一缕青碧。这时若有微风——这调皮的信使——轻轻拂过，整片火焰便生动地摇曳、闪烁起来。这哪里还是叶子？分明是万千振翅欲飞的金蝴蝶，正举行一场辉煌而静谧的告别之舞。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孩童嬉戏的依稀喧闹，更衬得林间叶语窸窣，那声音干燥而温暖，像是秋天在轻轻翻阅它自己的书页。



　　这绝美的景致，自然不只属于我一人。每逢晴好的周末，林间便多了许多留影的游人。一对年轻恋人，女孩火红的裙摆与枫叶争艳，男孩举着手机不断寻找角度，他们的笑声清脆，仿佛要借这枫叶的炽烈，将青春的欢愉定格成永恒。不远处，一家三代人其乐融融，老人被搀扶着坐在树下，儿孙们簇拥着，相机快门响起的瞬间，每个人脸上都漾开比秋阳还暖的笑意。我也见过独行的旅人，他并不拍自己，只是举着相机，长久地对焦于一片逆光的叶，或是一地斑驳的影，那份专注与沉静，仿佛在与整个秋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林间的热闹，远不止于此。待到午后阳光变得温煦，枫林下的空地上，又会悄然换上一番景象。许多白发长者会带着精心准备的征婚启事，一张张铺开。他们不像游人那般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或三三两两地低声交流，眼神中交织着期盼、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秋风拂过，头顶的枫叶飒飒作响，宛如燃烧的私语；而树下这些素净的塑封纸张，上面密密写着身高、学历、性情，承载着一个个家庭最朴素的忧虑与最现实的眺望。这景象，初看与枫林的绚烂浪漫格格不入，细想之下，却觉出一种更深沉的和谐——这漫天的红叶，燃烧的是生命在轮回中灿烂的“谢幕”；而这些宁静的长者，守护的则是生命在延续时庄严的“序章”。他们都在这如焰的秋光里，进行着一场无比郑重而温柔的交付。



　　我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中生出复杂的感触。他们渴望定格的，是这生命最辉煌、最易于感知的形态，如同我们总想铭记人生的高光时刻。这让我想起从事几十年人事工作的体悟。有些人，正如这秋枫，才华外露，光彩夺目，在顺境中展现出夺目的“正红”；有些人则需侧光细品，方能见其“通透”的品行与襟怀；而真正厚重的人，如同逆光中的烈焰，将所有的阅历内化为沉静而璀璨的能量，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来——就像一位海军退休的老兵，在告别岗位前将毕生经验凝练成珍贵的手札留给接班人，那种燃烧自己的壮丽，与眼前的枫林何其相似！而树下那些为子孙寻觅姻缘的长者，何尝不也是一种“人事”工作？他们阅人，看条件，更揣摩那纸面后真实的温度与品性，期盼着为至亲的人生，寻一道踏实而温暖的光。这其中的审慎、期盼，与我当年在档案与面谈间权衡考量时的心境，生出几分隔世经年的共鸣。



　　游人争相记录表象的绚烂，而我因常年行走于此，更知这绚烂之下，是春日萌发的内敛、夏日积蓄的沉默。这枫林枫叶，并非一味恃美张扬。它们从青葱到绚烂，再归于沉寂，无不是顺应着节气最深最美的韵律。在残冬的严寒席卷之前，它们倾尽所有，将生命的汁液酿成最暖、最亮的色彩，仿佛要在凋零前，给这渐趋萧索的世界，一个最热烈、最深情的拥抱。这哪里是衰亡的前奏？这分明是生命在沉默时，唱出的最高亢的华彩乐章。



　　它们的美，从不独享。枫林的脚下，静卧着一弯小小的湖。于是，天上的蔚蓝和白云，枫树上的火焰，便相约跌进了水里。白日里，蓝天白云与赤金丹枫一同沉入湖底，水波微漾，实与虚、真与幻的边界被温柔地揉碎，融成一幅莫奈笔下光影交织的印象画。那色彩在水中晕开、荡漾，质感厚重如油彩，却又比油彩多了三分灵动与氤氲的湿意。我常想，这湖水，莫非是秋天用来盛放颜色的调色盘？是否因为这幅画的珍贵，画家有意把精彩藏在了湖底？



　　暮色渐起，游人散去，林间渐渐复归宁静。我收起手机，不再执着于捕捉。风又起，几片最为炽烈的“火焰”，终于松开枝头，打着旋，悠悠地，落向滋养它的土地。那姿态，从容、安宁，且温暖。我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最红润的叶子，将它夹进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



　　它用尽最后的红，点燃了清秋，也仿佛，一瞬间，点亮了我心中某个静谧的角落。我知道，这个秋天，算是完整地住进来了。



《浓焰点清秋》（全文）

穿过天通庵路老火车站纪念遗址，再沿街走上五分钟，便是那几片我视若珍宝的枫林。这些年，我像探望老战友般，常去那里走走。看它们春日里如何从枯枝上挣出第一粒绛红的嫩芽，那些小指甲盖似的叶苞，带着毛茸茸的倔强；看它们夏日如何撑开层层叠叠的绿荫，在暑气里酿出一坛清凉。可最牵动我心绪的，还是深秋——我总揣着手机，一次次去，想要捕捉光阴在叶脉间流动的痕迹。

阳光，是这场盛大演出的总导演。顺光望去，那枫叶是沉甸甸的正红，浓得化不开，像饱蘸了朱砂的笔，要在天地间写下最庄重的署名。稍稍移步，换作侧光，那红便蓦地通透起来，成了上好的玛瑙或薄胎瓷器，阳光透过叶肉，清晰地照出纵横的脉络，仿佛能看见生命在那里汩汩地、最后一次汹涌地奔腾。最奇是逆光时，整片林子“轰”地一声，燃成了金色的烈焰。每一片叶子都是一簇跃动的火苗，边缘镶着眩目的亮金，叶芯却透出暖橙、明黄，乃至残留的一缕青碧。这时若有微风——这调皮的信使——轻轻拂过，整片火焰便生动地摇曳、闪烁起来。这哪里还是叶子？分明是万千振翅欲飞的金蝴蝶，正举行一场辉煌而静谧的告别之舞。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孩童嬉戏的依稀喧闹，更衬得林间叶语窸窣，那声音干燥而温暖，像是秋天在轻轻翻阅它自己的书页。

这绝美的景致，自然不只属于我一人。每逢晴好的周末，林间便多了许多留影的游人。一对年轻恋人，女孩火红的裙摆与枫叶争艳，男孩举着手机不断寻找角度，他们的笑声清脆，仿佛要借这枫叶的炽烈，将青春的欢愉定格成永恒。不远处，一家三代人其乐融融，老人被搀扶着坐在树下，儿孙们簇拥着，相机快门响起的瞬间，每个人脸上都漾开比秋阳还暖的笑意。我也见过独行的旅人，他并不拍自己，只是举着相机，长久地对焦于一片逆光的叶，或是一地斑驳的影，那份专注与沉静，仿佛在与整个秋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林间的热闹，远不止于此。待到午后阳光变得温煦，枫林下的空地上，又会悄然换上一番景象。许多白发长者会带着精心准备的征婚启事，一张张铺开。他们不像游人那般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或三三两两地低声交流，眼神中交织着期盼、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秋风拂过，头顶的枫叶飒飒作响，宛如燃烧的私语；而树下这些素净的塑封纸张，上面密密写着身高、学历、性情，承载着一个个家庭最朴素的忧虑与最现实的眺望。这景象，初看与枫林的绚烂浪漫格格不入，细想之下，却觉出一种更深沉的和谐——这漫天的红叶，燃烧的是生命在轮回中灿烂的“谢幕”；而这些宁静的长者，守护的则是生命在延续时庄严的“序章”。他们都在这如焰的秋光里，进行着一场无比郑重而温柔的交付。

我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中生出复杂的感触。他们渴望定格的，是这生命最辉煌、最易于感知的形态，如同我们总想铭记人生的高光时刻。这让我想起从事几十年人事工作的体悟。有些人，正如这秋枫，才华外露，光彩夺目，在顺境中展现出夺目的“正红”；有些人则需侧光细品，方能见其“通透”的品行与襟怀；而真正厚重的人，如同逆光中的烈焰，将所有的阅历内化为沉静而璀璨的能量，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来——就像一位海军退休的老兵，在告别岗位前将毕生经验凝练成珍贵的手札留给接班人，那种燃烧自己的壮丽，与眼前的枫林何其相似！而树下那些为子孙寻觅姻缘的长者，何尝不也是一种“人事”工作？他们阅人，看条件，更揣摩那纸面后真实的温度与品性，期盼着为至亲的人生，寻一道踏实而温暖的光。这其中的审慎、期盼，与我当年在档案与面谈间权衡考量时的心境，生出几分隔世经年的共鸣。

游人争相记录表象的绚烂，而我因常年行走于此，更知这绚烂之下，是春日萌发的内敛、夏日积蓄的沉默。这枫林枫叶，并非一味恃美张扬。它们从青葱到绚烂，再归于沉寂，无不是顺应着节气最深最美的韵律。在残冬的严寒席卷之前，它们倾尽所有，将生命的汁液酿成最暖、最亮的色彩，仿佛要在凋零前，给这渐趋萧索的世界，一个最热烈、最深情的拥抱。这哪里是衰亡的前奏？这分明是生命在沉默时，唱出的最高亢的华彩乐章。

它们的美，从不独享。枫林的脚下，静卧着一弯小小的湖。于是，天上的蔚蓝和白云，枫树上的火焰，便相约跌进了水里。白日里，蓝天白云与赤金丹枫一同沉入湖底，水波微漾，实与虚、真与幻的边界被温柔地揉碎，融成一幅莫奈笔下光影交织的印象画。那色彩在水中晕开、荡漾，质感厚重如油彩，却又比油彩多了三分灵动与氤氲的湿意。我常想，这湖水，莫非是秋天用来盛放颜色的调色盘？是否因为这幅画的珍贵，画家有意把精彩藏在了湖底？

暮色渐起，游人散去，林间渐渐复归宁静。我收起手机，不再执着于捕捉。风又起，几片最为炽烈的“火焰”，终于松开枝头，打着旋，悠悠地，落向滋养它的土地。那姿态，从容、安宁，且温暖。我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最红润的叶子，将它夹进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

它用尽最后的红，点燃了清秋，也仿佛，一瞬间，点亮了我心中某个静谧的角落。我知道，这个秋天，算是完整地住进来了。

图片均用华为手机拍摄。

作者简介

楼灿钿，浙江义乌人，从戎数十年直至退休。喜爱传统文化，乐将书法及诗词联赋的研习作为生活时尚来孜孜追求。现为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市诗词学会会员，上海市楹联学会会员。其书法专著有《铁线篆（千字文）的书写与赏读》，其中有习书铁线篆的捷径——“古篆八法”、铁线篆书写的基本要点等介绍。该书上架于微网、天猫、当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