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克家：山河破碎处的士人风骨

東山玉樹

谢克家：山河破碎处的士人风骨

在历史的长卷中，有些名字如金石镌刻，声振千古；有些则似青瓷冰纹，静默温润，唯有透光细察，方见其莹澈与坚韧。谢克家，便是后者。当汴梁的繁华在铁蹄下化作烟尘，当南宋的航船在风雨中飘摇初定，他以一种近乎隐忍的智慧与不失锋棱的耿直，悄然参与塑造了一个时代的底色。他不仅是黄岩谢氏的奠基者，灵石山文化的开启人，更是在鼎革之际，于忠奸、战和、进退之间，努力持守士人本分的复杂人物。

一、簪缨世泽：风雅入骨的底色

谢克家出身于一个浸透书香与宦迹的家族。祖父谢诰、父亲谢良弼皆仕于朝，其伯父谢良佐更是理学大家，开“上蔡学派”之宗。他的姻亲网络同样显赫：外祖父郭概以善择婿闻名，几位姨父赵挺之（宰相）、陈师道（文坛巨擘）、高昌庸（能吏）皆一时翘楚。夫人高氏，出自名门，贤淑有德；继室晁氏，亦为文学世家晁说之之女。

这样的成长环境，赋予他“学有渊源，文有典则”的底蕴。他并非酸腐文士，而颇具生活情趣与文友雅趣。青年时游历四方，在青州与赵明诚（李清照丈夫）等人同游题刻；与晁说之、王安中等名士诗歌唱和，言谈间有禅理机锋，亦不乏家常幽默。史载其“性介而通，粹而直”，耿介而不失变通，精纯而又率直，预示着他并非一个易于被简单标签定义的人。

在党争纷扰的北宋末年，他凭才学稳步晋升，官至国子监祭酒、谏议大夫。其文笔尤显锋芒，曾草拟蔡京贬谪制书，以“列圣诒谋之宪度，扫荡无余；一时异议之忠贤，耕锄略尽”等句，力透纸背，痛斥奸佞，赢得士林称誉。若非山河骤变，他或许会如许多文人官员一样，在政治的波澜中载浮载沉。

二、靖康劫波：忠勇与污名间的独行

1126年，金兵的铁骑踏碎了汴梁的繁华梦。城破之际，百官星散，谢克家是少数仍守在宋钦宗身边的臣子之一。他受命作为副使，缒城而下，独赴金营谈判，其胆识犹如孤胆侠士。随后，在金人扶植的伪楚政权中，他被张邦昌任命为吏部尚书。

这一段“受伪职”的经历，成为他一生无法洗刷的政治污点，也是后世评价其人的复杂所在。然而，历史的灰度正在于此：他表面接受任命，实则暗通宋室，并最终说服张邦昌，亲自奉传国玉玺南下，迎请康王赵构即位，为南宋王朝的延续立下关键一功。其心路历程，或许正凝结于他那首传世词作《忆君王》中：

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

燕子归来依旧忙。

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宫阙依旧，物是人非，词间弥漫着深沉的家国之痛与无力回天的哀婉。这并非变节者的虚伪吟哦，而是一个身陷历史夹缝中，心向故国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士人，最真实的悲鸣。

三、南宋浮沉：务实者的苦心孤诣

高宗赵构即位后，谢克家的仕途在褒贬起落中艰难前行。因“伪职”旧案，他屡遭弹劾，一度贬谪。但他并未沉寂，而是在力所能及的位置上，展现出一位务实官员的才干与远见。

他先后出知台州、泉州、衢州等地，所至皆有善政。在台州虽仅六月，却以“吏治精明，人不敢犯”著称。他更深远的贡献，在于为家族乃至一批南渡士人选择了台州黄岩作为安居之所。他奏请以灵石寺为家族香灯院，逝后归葬于此，子孙遂落户灵石，开黄岩谢氏一脉，使此地成为南宋一个重要的文化据点。

在朝时间虽短，其建言往往切中时弊。任兵部尚书时，他提出包括在沦陷区设藩镇、许世袭以抗金在内的五条安边策，颇具战略眼光。任参知政事时，他力主搜集散佚典章、恢复经筵制度，帮助飘摇中的南宋小朝廷重建法度与礼仪。他善于举荐人才，如朱熹之父朱松等，皆得其荐拔。

然而，他始终难以摆脱政治漩涡。因与宰相李纲旧隙，又曾屈身伪楚，他始终被主流的“气节”话语所排斥。晚年，他仍敢直谏，如反对无功而授节度使，体现其“粹而直”的本色。绍兴四年（1134年），他逝于衢州任上。

四、余韵：灵石山下的文化回响

谢克家的人生，是南宋初期众多南渡士人的一个缩影。他们身上交织着国破家亡的伤痛、效忠新朝的尴尬、以及在新土地上重建生活的努力。简单的“忠奸”二分法，难以涵盖其复杂性。

他的真正遗产，或许更在于家族与文化层面。其子谢伋于灵石山建药寮，结交名士，赓续风雅；其曾孙谢希孟，更以惊世骇俗的“天地英灵之气钟于妇人”之论，闪耀思想史的天空。黄岩谢氏，自此文脉绵延。

历史的风沙，终会掩去许多显赫功名与喧嚣争议。谢克家如同灵石山中一块沉静的碑石，其上来自时代的刻痕深浅浅浅，难以尽述。但当我们拂去尘土，仍能辨认出一种温润而坚硬的质地——那是一个士人在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试图保全内心价值与家国责任时，所留下的、充满张力的生命印记。他并非完美的英雄，却是一个在破碎山河间，真实地思考、行动并承担了后果的，有温度的人。

建炎四年十一月，宋高宗欲擢升辛企宗为节度使。赵鼎以“企宗无军功”力谏，触怒高宗，遭罢参知政事，奉祠而去。此事看似已定，谢克家却再次进言。他没有直接批评皇帝，而是冷静剖析利害：若强行授予，则赵鼎得直谏之名，辛企宗得厚禄之实，唯独陛下您，将背负“赏罚不明”之谤。高宗闻之默然，终收回成命。

如此精明而周全的言语艺术，让谢克家在波谲云诡的政坛中始终步履稳健。张守在《祭谢参政文》中评其晚年：“晚践政地，言则裨益。造次忠厚，畏远刻深。网罗人才，百恐遗一……泉南三守，绰着风绩。”在将如走马、臣多滥竽的南宋初年，谢克家这份务实而清峻的“老凤清音”，虽未如雷霆贯耳，却实实在在地支撑着帝国初立的骨架。

五、暗潮：与秦桧的角力

谢克家政治生涯中，最显胆魄的一笔，是参与扳倒权相秦桧。

秦桧自金营南归后，以“耸动天下”二策为饵，得登相位。其策“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实则是承认金人与伪齐对北方的统治，欲划江而治。此议一出，朝野哗然。

绍兴元年，吕颐浩再度拜相，察觉秦桧结党专权之迹。他引朱胜非、綦崇礼与谢克家回朝，共谋去桧。谢克家以其一贯的审慎与机锋，在经筵席间、奏对之际，将秦桧之奸佞“不着痕迹”地呈现于高宗面前。终于，高宗醒悟，亲笔写下对秦桧的疑虑，交由綦崇礼。秦桧旋即罢相，而那份言辞犀利的《褫职告词》，正出自谢克家之手。

秦桧罢相后，对谢氏父子恨之入骨。他不仅打压谢伋仕途，使其多年闲居，更在得势后，指使党羽构陷。其亲戚曹泳提拔酷吏刘景为台州守，意在罗织罪名，加害谢伋。谢伋被拘至州府，自忖必死，不料刘景竟备礼相迎，盛宴款待——原来就在押送途中，秦桧已死。命运在此刻，展现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幽默。

六、余温：对李清照的照拂

历史在宏大叙事之外，亦存有温暖的缝隙。谢克家与李清照的关联，便是其一。

李清照在赵明诚病逝后，携金石收藏颠沛流离，屡遭觊觎。高宗宠医王继先曾欲强购其珍藏，谢克家得知后，婉转劝谏高宗：“恐闻于外，有累圣德”。王继先因而暂时失势。后来李清照陷于与张汝舟的离婚讼案，依宋律，妻告夫需坐牢三年。李清照系狱九日即获释，背后很可能是谢克家通过姻亲綦崇礼暗中施以援手。直至晚年，谢克家仍为赵明诚旧藏法帖题跋，可见他对这位命运多舛的表弟媳，始终保有一份静默的关照。

七、尾声：丹砂、疾病与未竟的河山

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下一则令人唏嘘的细节：谢克家晚年笃信丹砂，闻人有益方，必求而服之，“唯恐不尽”。最终，他因服食丹药引发脑疽，暴病而亡。

这仿佛是一个隐喻：一个终生清醒、善于周旋的理智之人，却在生命的尽头，将身躯托付给虚妄的火焰。或许，那丹砂灼热的红色，是他对已逝的汴京繁华、对那个气血充盈的盛世的最后追慕；又或许，只是老病躯壳在无尽疲惫中，抓住的一缕幻梦。

他亲历靖康之耻，于破碎山河中护送玉玺，拥立新君；他在伪楚的污名与南宋的猜疑中辗转，以务实之策稳固朝纲；他参与扳倒巨奸，也庇护落魄才女。他深谙政治的诡谲与人心的幽微，这份“懂得”，让他行事“毫无差池”，也让他的内心一片冰凉。

“如果天借谢克家十年，南宋的历史会如何书写？”这已是一个无解之问。他葬在了异乡的灵石山下，未能叶落归根。张守在祭文中悲呼：“天乎不淑，丧我耆硕！”

历史的风沙终将掩埋许多具体的功过与筹谋。谢克家这个名字，或许不会在“忠奸”的简单叙事中占据最醒目的位置，但他以其全部的复杂性与真实性，诠释了在帝国倾覆与重建的夹缝中，一个士大夫所能持有的风骨、智慧与限度。他并非悲剧的英雄，而是一个在极限境遇下，尽力维持事体、保全良知、并最终被时代洪流与自身命运所吞没的，具体的人。

近千年后，我们透过断简残篇，仍能依稀望见那儒雅而刚毅的远山淡影，嗅到那穿越时空、未曾消散的——书香与风骨交织的芬芳。

谢克家（？—1134），字任伯，南宋初年重要政治人物。其仕宦生涯横跨北宋末至南宋初，历经靖康之变与南宋草创，履历复杂，可概括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北宋时期（约1097—1127）：稳步晋升，身陷国难

1. 进士起家，文教任职

· 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及第。

· 长期担任学官：曾任定武学官，两度任职宗学（宗室学校），后升任国子监祭酒（从四品），主管最高教育机构。

2. 靖康年间，身居要职

· 靖康元年（1126），任谏议大夫，进入中央决策层。

· 汴梁围城时的关键表现：

· 金军破城当夜，与景王、梅执礼、秦桧等少数大臣留守钦宗身边。

· 奉命作为副使“缒城而下”，冒险赴金营谈判。

· 金人立张邦昌为帝后，表面接受吏部尚书伪职，实则秘密联络宋室，策划迎立康王赵构。

二、南宋初期（1127—1134）：起伏不定，务实任事

1. 拥立有功，却遭猜忌

· 建炎元年（1127），奉传国玉玺至济州，拥立赵构即位，有“定策之功”。

· 高宗欲授其翰林学士，其以避祖父名讳辞，改授述古殿直学士、提举洞霄宫（闲职）。

· 因曾受伪职，遭李纲等主战派弹劾，屡遭贬降，一度贬为朝请郎（从七品）。

2. 三度出知州府，政绩卓著

· 知台州（约1128—1129）：虽仅六个月，以“吏治精明，人不敢犯”著称。奏请以黄岩灵石寺为家族香灯院，开启黄岩谢氏一脉，推动台州文化发展。

· 三知泉州（1129—1133间）：泉州为南宋重要港口，任内稳定后方，筹措财政（如奏请发售度牒以补税款），举荐人才（如朱熹之父朱松）。

· 知衢州（1133—1134）：约束宗室特权（如限制皇亲韦渊造酒数量），病逝于任上。

3. 短暂中枢任职，献计献策

· 建炎三年（1129），任礼部尚书，旋改兵部尚书，提出“设藩镇守江淮、收编地方武装”等五条抗金安边之策。

· 绍兴元年（1131）八月，任参知政事（副宰相）。任内推动重建典章制度、恢复经筵讲学，助朝廷恢复秩序。

· 同年十二月，即以病辞，复提举洞霄宫。

4. 侍从顾问，参与机要

· 绍兴三年（1133），任资政殿学士兼侍读，为高宗近侍顾问。期间参与扳倒秦桧：在吕颐浩策划下，与綦崇礼等揭露秦桧“南人归南”之谬，并撰《褫职告词》，致秦桧首次罢相。

三、仕途特点与历史评价

1. “污点”与功绩交织：因短暂接受伪职，其忠诚在南宋初饱受争议，但实际行动始终倾向宋室，并在拥立、建制、御敌等方面多有贡献。

2. 务实型官员：不善高调言“气节”，却长于具体政务，所提政策多切实际，在地方治理上成效显著。

3. 文化家族奠基人：其政治选择（定居台州）与社交网络，为家族在南宋的文化地位奠定基础，影响延及孙辈谢希孟。

4. 晚年遭秦桧报复：秦桧复相后，谢克家虽已故，其子谢伋仍遭打压，足见政治恩怨之深。

总结：一条在忠奸夹缝中的务实之路

谢克家的仕途，折射出南北宋之交士大夫的典型困境：在国破家亡的极端环境中，个人抉择常陷于“名节”与“事功”的两难。他并非气节张扬的典型忠臣，亦非趋附权奸之徒，而是一位在历史夹缝中务实周旋、试图有所作为的官僚。其一生功过，正如其墓葬所在——台州灵石山，沉默而复杂地嵌入南宋初年的历史地层之中。

谢克家家族世系清晰，是北宋中后期至南宋初期一个典型的“官宦—文化—南迁” 士族样本。其家族以河南上蔡为郡望，世称“上蔡谢氏”，后因靖康之变南渡，定居浙江台州黄岩，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家族。

以下是其具体世系梳理（以谢克家为核心，上下追溯三代）：

谢克家家族世系图

第一代（奠基）：

谢良佐（1048-1113，理学宗师，“上蔡先生”）

谢良弼（谢克家之父，官至朝散大夫）

第二代（鼎盛 & 南迁）：

谢克家（？—1134，谢良弼子，参知政事，家族南迁关键人物）

第三代（扎根 & 文脉）：

谢伋（谢克家长子，骈文家，著《四六谈麈》，定居黄岩灵石）

第四代（文名显扬）：

谢希孟（谢伋孙，南宋词人、思想家，提出“天地英灵钟于妇人”）

（其他支系后裔）

分代详述

第一代：奠基期（北宋中后期）

· 谢良佐：字显道，世称上蔡先生。程门高弟，“洛学”代表人物，开创“上蔡学派”。其学说重心性，对后世陆九渊心学有直接影响。清雍正年间从祀孔庙。他是家族的文化灵魂与声望源头。

· 谢良弼：谢克家之父，官至朝散大夫。虽不如其兄谢良佐显赫，但保持了家族的仕宦传统。其岳父为以“善择婿”闻名的青州大夫郭概，与赵挺之（宰相）、陈师道（文坛领袖）、高昌庸（能吏）为连襟，形成强大的姻亲网络。

第二代：转折与南迁期（南北宋之交）

· 谢克家：字任伯，家族的核心政治人物。

· 关键行动：在靖康之变中，表面接受伪楚政权的吏部尚书一职，实则策划并亲自奉传国玉玺南下，拥立康王赵构（宋高宗）即位，为南宋开国关键人物之一。

· 政治高峰：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参与早期朝政建设。

· 家族转折：晚年奏请以台州黄岩灵石寺为家族香灯院，逝后葬于灵石山。此举标志着家族中心从北方上蔡正式南迁至浙东黄岩，为子孙奠定了新的根基。

第三代：文化扎根期（南宋初期）

· 谢伋：字景思，谢克家长子。

· 文化贡献：以文学闻名，著有《四六谈麈》，是宋代骈文理论的重要作品。与其父好友、南渡名士（如綦崇礼等）交往密切，在灵石山营建药寮，使之成为当地一个文化交游中心。

· 仕途影响：因父亲谢克家曾参与扳倒秦桧，在秦桧当权时期备受打压，长期担任提举台州崇道观等闲职，政治抱负未能施展，但巩固了家族在地方的文化影响力。

第四代：思想闪光期（南宋中期）

· 谢希孟：谢伋之孙，南宋著名文士。

· 历史定位：其最突出的贡献并非政绩，而是思想。他公开提出 “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 的惊世之论，成为中国性别平等思想史上的早期先声，直接影响了后世包括《红楼梦》在内的文学创作。其言行颇具魏晋风度，被誉为“宋代贾宝玉”。

· 家族体现：他的思想锋芒，正是这个兼具理学渊源、政治阅历与文学传统的家族，在南宋相对开放的文化环境下结出的奇异果实。

总结：一个家族的缩影

谢克家家族的世系变迁，完整映射了两宋之际士大夫家族的命运轨迹：

1. 北宋：以学术（谢良佐的理学）和婚姻网络立足中央。

2. 靖康之变：在国难中做出艰难而现实的政治选择（谢克家），完成家族中心的南迁。

3. 南宋初期：在地方深耕文化，重建社会地位（谢伋）。

4. 南宋中期：在新环境下，于思想文化领域迸发出新的光彩（谢希孟）。

这个家族史，不仅是谢氏一门的兴衰录，更是观察南宋“文化移民”如何塑造地方、传承学脉并孕育新思想的典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