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轩散文:《青莲寺禅韵》(863#)

昨夜星辰

2025~12~5日上午制作

青莲寺禅韵韵(散文)

曾建开/文

出泉州丰泽区世界城南门，过一条车水马龙的柏油路，走上几十步，便见一带黄墙，圈着一片朴素的清净。这便是青莲寺了。它不像那些名山大刹，高踞云端，教人仰望；它只是安然地落在市廛的一角，仿佛闹市声浪里一朵沉静的莲，悄然开着，不争不响，等着有心的人路过，一抬眼，便能看见。



寺门总是敞着的，却又自然地有一道看不见的界线。一步跨进去，外头的车声人语，像是忽然被那黄墙滤过了一层，变得遥远而模糊，成了背景里低低的嗡鸣。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石牌楼，从这里望过去，是一座假山，假山上树木葱茏。绕过假山后面，先是一方面积不小的庭院，砖石墁地，扫得干干净净。一株南国的大榕树，枝叶蓊郁着，洒下清凉凉的影子。右边一座石构的小殿，供着弥勒，笑呵呵的，看着你，也看着这满世界的来来往往。那份笑，不是寂寞深山里的孤笑，倒像是邻家长者对奔波归来的晚辈，一种了然、宽厚的慰藉。



我去的几回，心境各不相同。有一年冬日，记得是为了寻梅。寺小，花木亦不多，只在大殿侧后的角落里，斜斜地探出一两枝腊梅。花色是那种润泽的黄，不耀眼，香气也幽，一丝丝地，要静下心才捉得住。我立在那冷冽的空气里，看那瘦硬的枝干映着古旧的瓦檐，忽然觉得，这花与这寺，气质是相通的——都不以绚烂夺人，只在应有的时节，安然地开给自己看，也给偶尔驻足的有缘人看。那份清寂的生机，比之别处成林的梅，反倒更令人低徊。



更多的时候，并不为着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与家人饭后散步，信步便走了进来。夜晚的寺，又是另一番韵致。香客散了，只留下几盏长明的灯，温润地亮着，勾勒出殿宇宁静的轮廓。月光好的时候，清辉流泻在石阶上，一片水似的空明。这时，便喜欢去看那些刻在石柱、门楣上的楹联。字迹因年代久远，有些已斑驳难辨，需用手指轻轻抚过，借着月光，一字一字地认：“青莲映月，香国三千呈瑞色”，“法云广荫，禅天十万绕祥光”。文辞是庄严的，意境是宏阔的，但刻在这小巧的寺院里，却不让人觉得疏远。仿佛那“三千世界”、“十万禅天”，并不在渺远的别处，就藏在这月光、灯影与砖石的纹理之间，等着你从一句好文里，忽然觑见。



然而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偶然撞见的一次晚课。那日傍晚，我本已打算离开，忽闻一阵极清越的磬声，泠泠然从大殿深处传来，仿佛一粒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漾开一圈庄严的涟漪。我不由驻足，悄悄趋近那半掩的殿门。



殿内灯火通明，却并不耀目，是那种温厚的、仿佛被岁月浸透了的暖黄。约莫十数位尼师，一色青灰海青，身姿挺拔，分列佛前两序。她们大多中年，亦有几位年轻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洁净、平和。维那师起腔，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穿透般的沉静力量。随即，众声相和——



那是一种我从未亲耳听过的声音。并非歌唱，却比歌唱更辽远；并非吟诵，却比吟诵更恳切。字句是听不懂的梵呗，音调却直叩心扉。初起时，如深谷中悄然汇聚的溪流，潺潺湲湲；继而和声渐丰，仿佛无数溪流汇成了沉稳的河，那声音便有了厚度与力量，在殿梁间低回、盘旋。她们微微垂目，面容沉静如莲，气息却绵长而均匀，将那悠长的经文化作一串串连绵不绝的音声之链。那声音里没有表演的激昂，也没有情绪的跌宕，只有一种全然的、专注的投入。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心神熨帖过的，圆融、饱满，字字清晰却又浑然一体，形成一片庄严而温和的声浪，将我，连同门外那片渐沉的暮色，一同轻轻包裹进去。



我立于阶下阴影里，屏息静听。晚风拂过庭树，叶子沙沙的轻响，远处市街隐约的鸣笛，此刻都成了这宏大梵呗遥远的注脚。奇妙的是，这齐整的诵经声并不让人觉得喧闹，反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加深了周遭的宁静。那声音仿佛一种有形的、温暖的物质，洗涤着空气，也抚平着听者心头的皱褶。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这古寺心跳的声音——它不常显露，只在这样特定的时辰，以一种集体的、虔诚的韵律，向虚空诉说着千百年不变的信念与安顿。



晚课持续了约半小时。当最后一声引磬的余韵在大殿中袅袅散去，一切重归寂静。尼师们静静起身，次序退出，身影悄然没入殿后的回廊，仿佛水滴融入深潭，不着痕迹。方才那充盈天地的声浪，霎时收束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被洗涤过的、更纯粹、更深厚的寂静，沉淀在砖石之间，沉淀在我的心里。



殿前的香炉里，总有未燃尽的香柱，升起一缕极细的、笔直的烟，在无风的夜里，静静地指向深邃的夜空。四周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节律，慢慢地，与这古寺的呼吸合在一处。女儿和女婿在身后低声说着家常，那絮絮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成了这静谧的一部分，温暖而踏实。这份禅韵，原不在枯坐与玄谈里，它就在这烟火人间的近旁，在你与家人相伴的寻常步履中，给你一份不言不语的安定。



记得有一次，看见一位年轻的比丘尼，青衫布履，正从斋堂提了一桶清水出来，缓缓地浇着殿前几盆普通的兰草。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那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浇完了，她便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湿漉漉的叶子，脸上有一种极淡、极满足的平和。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望着。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些许“平常心是道”的意思。这寺的禅韵，或许正藏在这每日的洒扫、浇灌、晨钟暮鼓的平常里，藏在那傍晚时分升起、汇成江河又复归平静的梵呗声里。它不教你脱离这尘世，只教你在尘世的纷扰中，如何守住内心一隅的清明与专注，如同青莲守住那汪水，如同众声守住那统一的韵律，也如同这寺，守住了闹市边缘这一片小小的寂静。



离开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再回望一眼。那一片黄墙，融在都市璀璨的灯火背景里，并不醒目，却自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我知道，无论外头的世界如何喧嚣变幻，只要这五百米的距离还在，只要那扇门还开着，我便可以随时走过来，让浮躁的心，沉一沉，静一静。这大概便是人间烟火深处，一座名唤“青莲”的小寺，所能给予行人，最熨帖的慈悲了。



步出寺门，重新汇入流动的灯火与声浪。身后的世界渐渐隐去，而心头的那个角落，仿佛被那幽静的灯与烟、那浑厚的诵念声，仔细拭过了一般，清亮亮的，伴着我走向家的方向。不远处，小区楼宇的窗户里，正次第亮起温暖的、属于我的光。那光，与寺里的长明灯，隔着一条喧嚣的马路，静静地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