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独对爱晚亭

真常应物

       当我站在这山石垒成的台基上时，周遭的枫树已过了最盛的时节。叶子不再是那种灼灼的红了，而是蒙着一层铁锈似的暗赭。

       风是有的，却不大，只是懒懒地拂过，那叶子便三片五片地，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静静地、飘飘摇摇地，仿佛自身也没有多少重量，便偎在了墨黑的瓦檐上。

       空气里有种清冽的、带着微苦的草木气息，吸到肺里，凉丝丝的，人也跟着静了下来。

       这便是许久未见的爱晚亭了。它依然寂寂地立着，被这层层叠叠、颜色斑驳的秋山环抱着。朱红的柱，墨绿的栏，八角重檐的顶，样子是端方而沉稳的，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只是静坐，便有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度。

       在此刻，却全然被四周那无边的、正在缓缓凋谢的生命给围住了，浸透了，反倒显出几分孤独来。那孤独不是凄惶的，倒像是它自己选择的一种姿态——热闹是山下的、是游人的、是春夏的；而它，连同这满山的枫，所要守着的，便是这一份秋深时节的岑寂。

       我走近了些，抬手抚上那冰凉的柱子。漆色是深沉的，底下木头的纹理却隐约可辨，如同岁月在皮肤下蜿蜒的筋脉。这亭子自清人建起，在这三百年里，它看过多少这样的秋天呢？多少回春芽绽绿，夏荫如盖，又多少回秋风一起，便这样不慌不忙地将繁华卸去？

       想来，它看过的人，怕比这满山的落叶还要多罢。那些青春的、激昂的步履曾在这里停留，指点江山；那些失意的、落寞的身影也曾在这里踟蹰，对影长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温度，他们的悲喜，都像水汽一样，蒸腾上去，又被这亭子的梁木、瓦片静静地吸收了，化作了它沉默的一部分。       而今，那些都远了，散了，只剩下这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木石，与一个同样老去的我，在此刻无言地对望。

       默坐亭中，远眺岳麓书院青灰的屋脊。“停车坐爱枫林晚”，此刻方悟那诗句底下深埋的静。诗人被一种沉静的力量召引而“停车”，是与天地寂静的相融。那“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其美并非争艳，而是生命在告别时刻向内收束、极致成熟的光华，坦然，庄重。

       离去时再回望，暮色中的亭子如永恒坐标，标记着山、秋与一段丰饶光阴。我带走的，是满心寂静的回响——这晚秋最厚重的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