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篇章

李建新

<p class="ql-block">我们毫无选择地降临于世,一切皆如命运的随机分派——被诞生,被登记,被归属于一方屋檐之下。人生便从这无法拒绝的起点启程,而屋檐下的冷暖悲欢,从不问一个婴儿是否愿意。</p><p class="ql-block">成长之路,或被温柔以待,或遭冷眼摧折;或沐浴恩光,或深陷暗影。与其向苍茫天意叩问缘由,不如将一切苦乐尽数承下。唯有承担,才能踏进时间的河流,在命运的岔路口挺身而立,亲手开启自己的第二次诞生。</p><p class="ql-block">人生若是一场远行,该以何眼观途?是只见风雨泥泞、满心怨怼,还是能在微光中拾起细碎的美好,步步生莲?若人生如一场燃烧,是愿在喧市点燃烟火博得喝彩,还是默默奔赴寒村,以微火暖人,终生无名亦无悔?若人生只是一枕幻梦,是枯坐待晓,还是敢于在虚妄中寻真实,又于真实中悟其如露如电?若人生是一份交付于己的作业,便当以良心为针,以责任为线,为他人织一匹遮风御寒的布。</p><p class="ql-block">起初,我们手中仅握有人生的第一章。如同一部早已写就开篇的小说,时空、出身、境遇皆不可改,人物与情节早已落笔成局。然而,往后却是空白稿纸,静待我们以脚步为墨,亲手续写。</p><p class="ql-block">人生之难,不在结局未知,而在明知终归尘土、万境归空,仍要认真活过每一寸光阴——春赏花开,夏听叶响,秋收果实,冬观枝瘦,四季不辍。可就在寒来暑往之间,岂无片刻温存?岂无笑语盈耳、挚爱在侧?或许人生的真意正在于此:字生字,句生句,书写本身便成了欢愉的泉源,足以忘忧。日升月落间,那支勤奋的笔从未停歇。写着写着,人物渐丰,情节交错,竟已远离那命定的开篇甚远。人生之美,正在于这过程的繁复与奇诡——虽有无法主宰的架构,却也有可以挥毫的篇章。</p><p class="ql-block">第一章既无法删改,便不必以悔恨织就一件爬满蠹虫的厚衣,终生效力于过往的阴霾。不如将心力用于自省与奋起,积蓄勇气,开垦智慧,将旧日伤痕整理收纳,安放于生命恰当的角落。天空中,从不缺少带伤飞行的鸟。终有一日,我们会足够坚强,回身走向记忆深处那个哭泣的孩子,轻轻将他抱起,带他走出风雨。</p><p class="ql-block">五十岁后,人生步入第三章,余下的稿纸已不多。回望半生手稿,那些不可更改的字句,写下的究竟是“浓在悲外、淡在喜中”的性灵独白,还是浓墨重彩的怨恨草图?是否还要让未曾等到道歉的第一章、悔恨交织的第二章,继续浸染此后岁月的纸页?</p><p class="ql-block">第三章的人生,莫将首章的梦魇与魅影带入其中;更何况,屋檐之下,岂全无暖意?我们纵有委屈与悲情,也该取一杆心秤,称一称所受恩惠的分量。亦不宜让第二章的遗憾渗透进来——若我们亲手筑起的屋檐坚固安稳,便当合掌感恩;若因天灾人祸而倾颓,除了重建家园或另择栖所,别无他法。有些事,世间律法或可裁决,但心底的创痛、背叛的烈火、挫败的寒霜,终究只能由自己一点一点抚平。</p><p class="ql-block">第三章的人生,可写成一部伤痕累累的报告文学,亦可将水落石出的真相化作一篇静默的祈祷文;可绘作一幅风吹雪落、寒梅晚节的水墨长卷,也可吟成一首轻盈的抒情诗,向徐志摩借一缕洒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求身轻如燕,心向长风。</p><p class="ql-block">那么,当最后一行字落下,指尖轻轻合上稿本的那一刻——你凝视着这部由自己书写的人生,会问自己:你喜欢你的人生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