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红颜毒祸(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开篇·沁园春·瓦渣沟</p><p class="ql-block">莽岭西延,渭川东抱,土坂亘绵。</p><p class="ql-block">望瓦渣沟里,窑炊冥寂;康家河外,禾浪风翻。</p><p class="ql-block">老干栖鸦,残垣覆蔓,犬吠鸡鸣曦影偏。谁当料,这寻常村落,潜蓄波澜。</p><p class="ql-block">堪怜妙春方淑,竟因成分引人冷睎观。</p><p class="ql-block">叹彩云命薄,错随穷汉;吉祥家窘,强挽眉弯。</p><p class="ql-block">怨积心头,愁生臆底,祸种初埋不敢言。东风起,待惊雷乍破,血雨腥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代悲剧</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渭北土塬,地主出身的康彩云,因成分枷锁错嫁老实汉惠吉祥,又为挣脱穷窑与生产队长暗通款曲。被抛弃后,她将敌敌畏灌入油葫芦,欲除丈夫,却因疏忽酿成浩劫:惠母惨死,葬礼上二十一人中毒殒命。美貌成了祸根,歹念碎了村落,一曲黄土塬上的红颜悲歌,道尽时代裹挟下的人性沉沦。这场毒祸背后,到底是谁的罪孽在黄土里生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康家河的霜花</p><p class="ql-block"> 秦岭北麓的风,裹着渭水的湿气,刮过岐山县益店镇康家河村的土塬时,总得卷起一层细密的黄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日头,算不上毒烈,却也把村头老槐树晒得叶子打蔫,树底下圪蹴着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手里针线穿梭着,嘴里闲话却像缠在针线上的线头,扯也扯不断。“你说彩云这娃,长得真是没弹嫌,咋就偏偏生在那样的家庭呢?”</p><p class="ql-block">“可不是嘛,成分不好,谁敢沾啊?就算是队长家的小子,不也躲得远远的?”</p><p class="ql-block">“唉,可惜了这副皮囊,怕是要砸在手里了。”</p><p class="ql-block"> 她们声音压得低低的,可还是顺着风飘进了不远处的康家窑洞。十八岁的康彩云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本翻得卷了边的《艳阳天》,眼神却没落在书页上,直直盯着窗外。窗外玉米地已经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可在她眼里,这生机勃勃的绿,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憋屈。康彩云确实生得好看。柳叶眉不用描就带着几分妩媚,杏眼顾盼间,那点水光像含着一汪春泉,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自然的樱粉色,笑起来时,嘴角会漾起两个浅浅的酒涡,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更难得的是她的身段,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粗壮,倒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纤细,哪怕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衫,也难掩那份天生的风韵。村里的小伙子们,谁不偷偷瞄她几眼?可每次目光碰到她,又会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移开,她的家庭成分,是压在所有人心里的一块石头。</p><p class="ql-block"> 康家祖上是地主,虽说早就没了往日的风光,可在那个“成分定终身”的年代,这顶帽子就像一道无形的枷,把康家人牢牢困在原地。父亲康英福是个闷葫芦,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蹲在炕角抽烟,烟锅子“吧嗒吧嗒”响,像是在诉说满心的无奈。母亲则整天愁眉不展,逢人就赔笑脸,就怕别人说句闲话。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除了勉强糊口,根本没多余的钱给彩云添置新衣裳,可哪怕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总能透出几分不一样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彩云不是没有过念想。她偷偷听村里识字先生讲过城里的故事,讲那些穿着的确良衬衫、骑着自行车的姑娘,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盼着有一天能走出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她也偷偷喜欢过村里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是贫农出身,长得浓眉大眼,每次在地里碰到,都会偷偷塞给她一个烤红薯,或者一把野草莓。可他们的心思,终究只能藏在心里——小伙子的父母早就放了话,说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个地主家的女儿。十八岁,正是姑娘家谈婚论嫁的年纪。村里和她同龄的姑娘,大多已经定了亲,有的甚至已经嫁了人,可彩云的门前,却始终冷冷清清。母亲托了好几个媒人,可人家一听说她的成分,不是婉言谢绝,就是干脆避而不见。有一次,一个媒人倒是来了,可进门就直戳戳地说:“彩云这娃是好,可成分摆在这儿,除非是嫁个二婚的,或者家里特别穷的,不然谁愿意找个地主家的姑娘?”</p><p class="ql-block">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彩云心里。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可她不甘心。她长得比谁都好看,她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样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凭啥就因为祖辈的过错,要受这样的委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偷偷抹眼泪,心里既恨命运不公,又对未来满是迷茫。</p><p class="ql-block">转机出在邻村的一个消息。邻村生产队长王大奎,老婆去年因病走了,留下个三岁的女儿。王大奎年近三十,长得五大三粗,头顶上没多少头发,稀稀拉拉几根,被人起了个“豹花秃”的外号。可他是生产队长,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实权人物,不仅能给自己家多分点粮食,还能在村里说一不二。这样的人物,按理说不愁找不到媳妇,可他却偏偏看中了康彩云。</p><p class="ql-block"> 王大奎是在公社开大会的时候看到彩云的。那天彩云跟着村里的妇女们去公社参加劳动竞赛,她穿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衫,扎着两条麻花辫,在人群里格外扎眼。王大奎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活了快三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会后,他就托人去康家提亲。当媒人把这个消息带到康家时,康英福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知道王大奎的条件,虽说人长得不咋样,年纪也大了点,还有个娃,可他是生产队长,要是彩云嫁过去,不仅能摆脱“地主女儿”的尴尬身份,家里也能跟着沾光。母亲拉着彩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娃啊,妈知道委屈你了,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嫁过去,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总比在村里受旁人白眼强。”彩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见过王大奎,那个男人长得又黑又壮,说话粗声粗气,头顶上的头发稀得能看见头皮,每次看到他,她都会下意识地躲开。可一想到自己的成分,想到那些异样的眼光,想到一辈子可能都要困在康家河村,她又有些动摇了。她想,也许嫁过去,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许王大奎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人是老实的?在父母的反复劝说下,在对未来的一丝渺茫期盼中,彩云终究是点了头。订婚那天,王大奎提着一块猪肉、两斤红糖、一瓶白酒来到康家,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彩云,那眼神让彩云浑身不自在,可她只能强忍着,低着头,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只有几个亲戚朋友凑在一起,吃了顿简单的饭菜。王大奎穿着件崭新的劳动布褂子,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兴,他拉着彩云的手,使劲攥着,像是怕她跑了一样。彩云的心里却一片冰凉,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头顶上稀稀拉拉的头发,看着他粗糙的大手,只觉得一阵恶心。</p><p class="ql-block">进了洞房,红烛摇曳,映得满屋子都是暧昧的红色。王大奎喝了点酒,脸上通红,他扑到炕边,想要抱彩云,彩云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了。“你干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干啥?”王大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是我媳妇,我想干啥就干啥!”他再次伸出手,一把抓住彩云的胳膊,使劲往怀里拽。彩云拼命地挣扎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不!我不!”她不知道自己为啥会这样,也许是对王大奎的厌恶,也许是对命运的不甘,也许是心里那点残存的骄傲,让她没法接受这样的男人触碰自己。</p><p class="ql-block"> 王大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然这么犟。“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康家河村的大小姐?你是我花钱娶回来的媳妇,就得听我的!”他加大了力气,把彩云死死按在炕上。彩云绝望地哭喊着,可她的力气终究抵不过王大奎。她的蓝布衫被撕扯开来,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绝望中放弃了挣扎,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的褥子。王大奎在她身上肆意发泄着,呼吸粗重如牛,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就在这场屈辱的占有结束后,门外突然传来了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王大奎的女儿,许是被屋里的动静惊醒了。王大奎骂了一句“晦气”,不情愿地从彩云身上挪开,转身去哄娃了。彩云蜷缩在炕角,抱着膝盖,哭得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玷污了,那些残存的骄傲和期盼,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粉末。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并没有像父母期盼的那样到来,等着她的,确实是一场没法挣脱的噩梦。</p><p class="ql-block"> 婚后的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王大奎起初还耐着性子哄彩云,想让她回心转意,可彩云始终对他冷若冰霜,除了那次被迫的圆房,再也不愿和他有任何亲密接触,甚至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每天早上,彩云早早地就起来做饭、喂猪、洗衣服,然后就下地干活,尽量避开王大奎。晚上,她就和王大奎的女儿睡在炕的另一头,对王大奎视而不见。王大奎的耐心渐渐耗尽了。他觉得自己娶了个祖宗回来,不仅不能随心所欲,还要供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彩云是“不下蛋的鸡”,有人说她是“看不起庄稼人”,还有人说她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王大奎的心上,让他越发烦躁。终于,在一个晚上,王大奎喝了酒,回到家看到彩云又在对着窗户发呆,他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又在想啥野男人?”他一把抓住彩云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p><p class="ql-block"> 彩云疼得尖叫起来:“你放开我!你这个畜生!”“畜生?”王大奎眼睛都红了,“我是畜生,你是啥?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给你吃给你穿,你却对我这样!”他一边骂,一边对彩云拳打脚踢。彩云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任由王大奎殴打。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恨王大奎的粗暴和玷污,恨父母的逼迫,恨自己的命运,更恨这个让她看不到希望的时代。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么扑腾,都飞不出去。</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王大奎的殴打成了家常便饭。只要他心里不顺,或者听到了啥闲言碎语,就会对彩云动手。彩云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也从来不说王大奎的不是。她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藏在心里,像一颗种子,在黑暗中慢慢生根发芽。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也没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麻木和冰冷。她每天机械地干活,吃饭,睡觉,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可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她要报复,她要让王大奎付出代价,她要让所有看不起她、欺负她的人,都尝到痛苦的滋味。</p><p class="ql-block">那天,王大奎从地里踏胡基回来,满身尘土,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洗脸:“快给我端水来,一身土坷垃,难受死咧!”</p><p class="ql-block">彩云默默地端着脸盆去厨房,往盆里倒了点凉水。王大奎嫌水凉,骂道:“你想冻死我啊?给我加热水!磨蹭啥呢,想挨揍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彩云心里一动,她想起了灶台上的电壶。那是王大奎去年买的,说是家里添个新物件,可他自己舍不得用,平时都锁在柜子里,只有来了客人或者他自己想洗脸时才拿出来。彩云走到灶台前,拿起电壶,趁人不注意,用指甲把电壶的木把悄悄抠松了几分,这木把本就有些开裂,经她这么一抠,只剩下一点连着。她端着加热水的脸盆,慢慢走到王大奎面前,脸上没啥表情。王大奎正低着头,不耐烦地等着,伸手就去抓电壶:“让我自己来,你手笨得跟脚一样!”就在他手指碰到电壶把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木把彻底脱落,滚烫的开水瞬间泼了出去,正正浇在王大奎的脸上和脖子上。“啊——!”王大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捂着脸倒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脸上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泡,散发出一股烫伤的焦糊味。</p><p class="ql-block">彩云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王大奎,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复仇后的快感。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可她不后悔。她觉得,这是王大奎应得的报应。</p><p class="ql-block"> 王大奎被连夜送进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诊断为重度烫伤,半边脸都废了,得住院长期治疗。这事很快就传遍了两个村子,人们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那个看似柔弱的康彩云,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王大奎的家人更是气炸了,拿着锄头要去康家算账,嚷嚷着要告彩云,让她蹲大牢。康家父母急得团团转,跪在王大奎家人面前求情,又拉着彩云去卫生院道歉,可彩云却冷冷地说:“我没错,是他把电壶把弄掉伤了自己的。”</p><p class="ql-block"> 最终,在公社干部的调解下,这事以离婚收场。王大奎虽说恨透了彩云,可他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再纠缠下去也没啥意思,反倒丢人现眼。彩云净身出户,重新回到了康家河村。</p><p class="ql-block">可这次回来,彩云的名声彻底坏了。人们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同情,而是恐惧和厌恶。“心狠手辣”“克夫”“疯子”,这些标签像膏药一样,贴在她的身上。她走到哪里,都会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听到窃窃私语,就连村里的娃见了她,都会吓得哭着跑开。她成了康家河村的一个异类,一个被孤立的人。可她不在乎,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啥可以失去的了。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和一颗被仇恨填满的心。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只知道,她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再也不会让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哪怕这条路,是一条没有回头的绝路。</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 瓦渣沟的寒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离开王大奎家的那天,康彩云没带走任何东西,除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她沿着村外的小路,一步步往康家河村走,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可她却觉得比在王大奎家舒坦多了,至少这儿没有了打骂,没有了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父母的脸色难看得很。他们既心疼女儿的遭遇,又埋怨她不该做出那样的事。母亲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叹气:“娃啊,你咋就这么瓜呢?就算他对你不好,你也不能下这狠手嘛,现在好了,你的名声彻底烂透了,往后可咋活人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没言传,只是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小窑洞,关上了门。她不想听父母的絮叨,也不想解释啥。在她看来,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被逼到份上了。她躺在炕上,望着屋顶的茅草,心里一片茫然。她知道,自己在康家河村是待不下去了,这儿的人不会接纳她,这儿的空气都让她觉得憋得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果然,接下来的日子,比她想的还要难熬。村里的人见了她,都像见了瘟神一样躲着,娃们则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喊着“疯子”“害人精”。她去地里干活,旁人也故意排挤她,把最累最脏的活都分给她。有一回,她在地里浇水,村里的刘婆娘故意把水渠扒开个豁口,把她的玉米地都淹了。彩云上前理论,那婆娘却叉着腰,破口大骂:“你个扫把星,还有脸跟我讲道理?要不是你,王队长能成那样?你就该被赶出村子,永世不得翻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气得浑身打颤,她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就算说再多,也没人会信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淹的玉米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气地不让它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母看着女儿受委屈,心里也不好受。他们托人给彩云重新找对象,可人家一听说她的事,都纷纷摇头拒绝。有的甚至说:“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她这样的女人,简直是引火烧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在彩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远房姨婆带来了个消息:枣林镇瓦渣沟的惠吉祥,愿意娶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他今年二十五岁,因为家里穷,一直没娶上媳妇。姨婆说,惠吉祥不在乎彩云的过去,只要她能好好过日子,踏踏实实地跟他过就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瓦渣沟是个比康家河村还要偏僻、还要穷的地方,也知道惠吉祥长得普通,甚至有些木讷,可她已经没啥选择了。她不想再待在康家河村,不想再受那些异样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她想,也许换个地方,换个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母亲劝她:“娃啊,惠家是穷了点,可惠吉祥是个老实娃,心眼实诚,只要你好好跟他过日子,他肯定会对你好的,总比在村里受这窝囊气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点了点头。她没啥太多期待,只是想找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订婚那天,惠吉祥来了康家河村。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羞涩。见了彩云,他只是低着头,嘿嘿地笑了笑,说:“彩云,往后我会对你好的,不会让你受委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看着他,心里没啥波澜,只是淡淡地说:“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婚礼比上次还要简单,就请了几个亲戚朋友,在惠家的窑洞里吃了一顿饭。惠家的窑洞破破烂烂的,墙壁上坑坑洼洼,屋顶上的茅草也有些发黑。家里除了一张破炕、一口铁锅、一个缺了角的桌子,几乎没啥像样的东西。彩云看着这穷酸的家境,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咋这么苦,刚逃离一个火坑,又跳进了另一个火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婚后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惠家的日子本来就紧巴,再加上多了一个人吃饭,更是雪上加霜。每天天不亮,惠吉祥就下地干活去了,彩云则要起来做饭、喂猪、照顾惠母。惠母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炕,需要人伺候。彩云每天除了干地里的活,还要给老人洗尿布、擦身子、喂饭,忙得像个陀螺,连口气都喘不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是个老实人,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对彩云挺好。他从不跟彩云吵架,也从不要求她做啥额外的活,每天下地回来,哪怕累得直不起腰,也会主动帮她烧火、喂猪。他知道彩云长得好看,也知道她以前受了委屈,所以总是尽量顺着她,有啥好吃的都先紧着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彩云却不领情。她嫌弃惠家的穷,嫌弃惠吉祥的木讷,嫌弃惠母是个病秧子。她觉得自己嫁给惠吉祥,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常常对着惠吉祥发脾气,摔锅砸碗,抱怨自己命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下地干活,除了干活,你还会弄啥?一点能耐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看看这破窑,这穷日子,我真是受够了!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要不是我成分不好,要不是我走投无路,我才不会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从不反驳。他知道彩云心里委屈,也知道自己没本事,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他只能更卖力地干活,起早贪黑地侍弄庄稼,希望能让日子过得好一点,能让彩云开心一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彩云的脾气却越来越坏。她觉得惠吉祥的顺从就是窝囊,惠家的贫穷就是耻辱。她开始怀念在公社当红旗手的日子,怀念那种被人关注、被人羡慕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在她嫁给惠吉祥不久后,公社开劳模表彰大会,要选拔红旗手领队。因为彩云长得好看,又能说会道,公社干部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她。那天,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蓝布衫,扎着两条麻花辫,举着红旗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种感觉,让她暂时忘了生活的窘迫和委屈,找回了一丝久违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彩云就像变了个人。她开始注重穿着打扮,哪怕没有新衣服,也要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她开始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喜欢听别人的夸赞和羡慕。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该过这样贫穷、卑微的日子,她应该过更好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种想法,让她对惠家的不满越来越深。她开始频繁地和惠吉祥吵架,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找茬。有一回,惠吉祥下地回来,带回了几个野草莓,红彤彤的看着就喜人,想给彩云尝尝。可彩云却一把夺过野草莓,扔在地上,骂道:“你就不能买点像样的东西?就知道捡这些破烂!我跟着你,连个正经零食都吃不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里还攥着剩下的两个野草莓,指甲都快嵌进果肉里了。惠母躺在床上,听到争吵声,忍不住劝道:“彩云啊,吉祥也是一片好心,你别这样对他,日子慢慢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对他咋了?”彩云转过身,对着惠母吼道,“要不是你这个病秧子,我们的日子能这么苦吗?你就是个累赘!早就该被送到敬老院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母被她吼得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她没想到,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儿媳妇,竟然会这样说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彩云吼道:“你太过分了!那是我妈!你咋能这么说她?你还有良心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是惠吉祥第一次对彩云发脾气。彩云被他吼得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平时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竟然会为了他母亲跟她发脾气。她的火气更大了,指着惠吉祥的鼻子,骂道:“你敢吼我?你忘了你是咋娶到我的?要不是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娶媳妇,只能打一辈子光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人大吵了一架,吵得不可开交,窑洞里的锅碗瓢盆都被打翻了。惠母躺在炕上,不停地抹眼泪,一声声地叹气。从那以后,彩云和惠吉祥的关系越来越差,惠母也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唉声叹气,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太不公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被困在这个贫穷、破旧的窑洞里,伺候一个病秧子,对着一个窝囊废。她开始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冷漠,只想着自己,只想着咋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开始留意身边的男人,希望能找到一个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最大的资本。她开始刻意打扮自己,在村里的路上故意放慢脚步,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的心思,很快就被村里的生产队长范建国察觉到了。范建国四十多岁,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手里握着点实权,在村里说话也管用,他早就对彩云的美貌垂涎三尺。他知道彩云的处境,也知道她的心思。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个能把彩云弄到手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开始主动接近彩云。他借着巡田的名义,时常找彩云“谈心”,问她家里的情况,问她有没有啥困难。他会故意在彩云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说自己能给她安排轻松的活,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不用再这么辛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一开始还有些警惕,可渐渐地,她被范建国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她觉得范建国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比惠吉祥强多了。她开始对范建国产生了好感,开始主动和他接触,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说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见彩云对自己有了好感,心里很高兴。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对彩云说:“彩云,你这么能干,长得又好看,在地里干重活太可惜了。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活,去瓦渣沟务棉小组当组长,专门负责给棉花喷药,工分不少拿,咋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她知道,务棉小组的活比地里的活轻松多了,而且还能拿到工分,不用再整天跟泥土打交道。她连忙点了点头:“谢谢队长,我愿意,真是太谢谢你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这样,彩云成了务棉小组的组长。她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喷雾器,在棉花地里喷药,再也不用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了。她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那种卑微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体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她不知道,这看似风光的安排,实则是一个陷阱。范建国对她的好,并不是真心的,他只是想利用自己的权力,占有她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范建国借着巡田的名义,来到了棉花地。他看到彩云正在喷药,就走了过去,笑着说:“彩云,辛苦了,这天怪热的,歇会儿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停下手里的活,对着他笑了笑:“不辛苦,谢谢队长关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跟我还客气啥?”范建国走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热乎乎的手掌裹着她的手,让她浑身不自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她想挣脱,可范建国的手抓得很紧。“队长,你干啥?快松开!让人看见了不好!”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慌,眼神四处张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我喜欢你很久了。”范建国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只要你跟我好,我保证以后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受穷受苦,想吃啥穿啥,我都给你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心里一阵挣扎。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是惠吉祥的媳妇,她不能背叛他。可一想到惠家的贫穷,一想到惠吉祥的窝囊,一想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又有些动摇了。她觉得,这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终,她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挣扎,任由范建国拉着她的手,走向棉花地深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彩云和范建国就有了苟且之事。他们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在棉花地里、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偷偷约会。范建国对她很大方,会给她买新衣服、买水果糖,还会偷偷给她塞钱。彩云沉浸在这种被人宠爱、被人重视的感觉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惠吉祥,忘记了那个贫穷的家。</p> <p class="ql-block">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的事,很快就被村里的人察觉了。闲言碎语像野草一样疯长,传遍了整个瓦渣沟村。人们看彩云的眼神,变得更加鄙夷和厌恶,背后都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是“狐狸精”“破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也听到了这些闲话。他一开始不愿意相信,他觉得彩云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别人故意造谣。可当他亲眼看到彩云和范建国在棉花地里搂搂抱抱的时候,他的心彻底碎了,像被人用刀割了一样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惠吉祥本来是想给彩云送点凉水解暑,天热怕她中暑,可他刚走到棉花地边,就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他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里的瓦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凉水洒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和范建国看到惠吉祥,也愣住了。彩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下意识地推开了范建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一步步走到彩云面前,声音颤抖地说:“彩云,你……你咋能这样对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地说:“吉祥,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逼我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是故意的?”惠吉祥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指着两人,“你和他在这里搂搂抱抱,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当啥了?把这个家当啥了?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妈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拍了拍惠吉祥的肩膀,说:“吉祥,这事也不能全怪彩云,是我主动的。如果你识相点,就当作啥都没看见,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咋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一把推开他的手,怒吼道:“你给我滚!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畜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他终究是个老实人,没胆量在有权有势的范建国面前发作,更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范建国搂着彩云的腰,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棉花地里回荡,让人听了心里发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天黑透了,惠吉祥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窑洞里没点灯,只有惠母微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彩云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炕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默默整理着范建国给她买的新衣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看到彩云这副样子,惠吉祥白天强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喷涌而出。他几步冲到炕边,一把夺过那件新衣裳,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嘶哑:“康彩云!你还有脸穿他给你买的东西?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和他到底是咋回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嘴硬道:“啥咋回事?就你看到的那样,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咋了?”惠吉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我对你掏心掏肺,把最好的都紧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忘了你是咋来到瓦渣沟的?忘了谁给你一口饭吃、一个安身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安身的地方?”彩云像是被刺痛了,尖声反驳,“这破窑也配叫安身的地方?要不是你没本事,我能跟着你受这穷罪?范队长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他能给我买新衣服,能让我过好日子,你能啥?你除了会下地干活,就是个窝囊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还敢顶嘴!”惠吉祥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愤怒和羞耻感瞬间爆发。他抬手就给了彩云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愣住了,随即疯了一样扑向惠吉祥,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嘴里嘶吼着:“惠吉祥你个窝囊废!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的指甲划破了惠吉祥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惠吉祥彻底红了眼,他一把抓住彩云的胳膊,将她按在炕上,扬起拳头就打了下去。平日里的老实和顺从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背叛后的疯狂报复。“我让你嘴硬!我让你不认错!我打死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窑洞里顿时响起彩云的哭喊、咒骂声,还有惠吉祥沉重的喘息声。惠母躺在一旁,吓得浑身发抖,想要劝阻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停地呜咽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知打了多久,惠吉祥浑身是汗地停了手。彩云蜷缩在炕角,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泪痕和淤青,嘴角还挂着血丝,可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服软,反而充满了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盯着惠吉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你给我等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今天打我的每一下,我都记在心里,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发凉,那股愤怒过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悲哀。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彩云之间,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而康彩云的心里,那点仅存的愧疚早已被仇恨取代,对惠吉祥的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彻底扎根在了心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却越发肆无忌惮。她觉得惠吉祥是个软柿子,捏圆捏扁都不敢吱声,又有范建国在背后撑腰,更是能在瓦渣沟横着走。她开始明目张胆地跟范建国约会,有时候干脆夜不归宿,第二天回来还带着一身脂粉气,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她对惠吉祥的态度,也冷得像瓦渣沟的寒冬,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话更是懒得说一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天晚饭,惠吉祥端上热气腾腾的玉米糁子和腌萝卜,彩云却扒拉了两口就撂下筷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惠吉祥,咱离婚。”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手里的粗瓷碗“哐当”撞在炕桌上,玉米糁子洒了半碗。他愣愣地看着彩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带着哭腔哀求:“彩云,你真要这么绝?咱过日子这么些日子,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你都忘了?我再往死里干,多挣工分,多侍弄庄稼,日子肯定能好起来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苦劳?”彩云嗤笑一声,眼神里的不屑像针一样扎人,“你那点苦劳值几个钱?当初嫁给你,纯属我走投无路瞎了眼,现在我不想再跟你守着这破窑喝西北风了,离婚!你赶紧在纸上摁手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依!”惠吉祥的眼眶红得像充血,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我知道我没本事,给不了你想吃的穿的,可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再等等,等秋收了卖了粮食,我给你扯块的确良做新衣裳,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机会?”彩云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斩钉截铁,“我早就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是你自己不中用,扶不上墙!你不依也没用,范队长说了,公社那边他能打通关系,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你等着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门帘“啪”地甩在墙上,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惠吉祥僵在原地,看着桌上洒凉的玉米糁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裂纹的炕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媳妇,咋就变得这么狠心;他更想不通,自己踏踏实实过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步田地。</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药雾里的迷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月的瓦渣沟,日头毒得像要烧穿头顶,齐胸高的棉株却铆足了劲往上蹿,铺展开一片望不到边的浓绿。肥厚的叶片层层叠叠交缠,顶端刚冒头的白絮星星点点,风一拂过,便如千万只白蝴蝶振翅,在绿浪里蹁跹起落。康彩云背着沉甸甸的喷雾器,一步一步挪在田埂上,蓝布衫的衣角被热风掀得轻摆,衬得她本就窈窕的身姿愈发单薄灵秀。她脸上挂着一层薄汗,却噙着淡淡的笑意,眼底还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这是她当上务棉小组组长的第三个月,总算从惠家窑洞那暗无天日的琐碎里挣脱出来,不用再日日对着惠吉祥那张木讷的脸,也不用听惠母没完没了的咳嗽和唉声叹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组长,歇会儿吧!这日头能把人烤焦咧!”同组的张婶放下肩上的喷雾器,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朝棉田努了努嘴,“你看这棉花长得多旺实,枝繁叶茂的,今年指定是个大丰收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嘴角漾起两个浅浅的酒涡,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山涧淌过的泉水:“张婶再撑会儿,把这片喷完咱就回。”她这话答得爽快,也确实有底气。自从她来务棉小组,组里往日闷头干活、死气沉沉的气氛彻底变了样。她不仅生得好看,嘴还甜,见谁都客客气气,加上喷药时手脚勤快,药雾打得又匀又细,从没有漏喷的地块,组员们都打心底里佩服她、待见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人知道,彩云心里真正的盘算,和棉花丰不丰收半点关系都没有。她不在乎棉桃结得多不多,也不在乎秋后能分多少斤棉花,她在乎的是“组长”这个名头带来的体面,是生产队长范建国看她时那带着热度的眼神,是那种被人高看一眼、捧在手心里的感觉。范建国果然没骗她,自打她当上组长,不仅不用再干挑水浇地、扛棉包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工分还比以前多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范建国总能找到各种合情合理的由头,凑到她跟前来——有时候是打着巡田的旗号,有时候是特意送新到的农药,有时候甚至只是路过田埂,停下来跟她闲扯几句家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你今儿喷的是西边这块地?”范建国的声音突然从田埂那头传来,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温柔,打破了田间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一喜,脸上却强装镇定,转过身朝他点了点头:“是呢,范队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步子迈得快,没几步就走到了她身边,目光在她汗涔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笑着开口:“天这么热,还在地里熬着,辛苦你了。”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得彩云心里一阵慌乱,却又隐隐泛起一丝窃喜。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喷雾器上松了的管子,小声回道:“不辛苦,这都是我该做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跟我还这么见外?”范建国往前凑了凑,刻意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拂过她的耳畔,“晚上去生产队仓库旁边的老槐树下等我,有要紧事跟你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彩云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她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指尖都有些发颤。犹豫了短短一瞬,她还是咬了咬嘴唇,轻轻“嗯”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满意地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大步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彩云站在原地,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隐隐约约知道,晚上的见面,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色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粗布,慢悠悠地从天边垂落,把整个瓦渣沟都罩了起来。生产队仓库旁边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浓密的枝叶遮了大半月光,只有几缕细碎的银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银斑。彩云攥着衣角,局促地站在槐树后,身上那件新换的碎花衬衫,是范建国前几日偷偷塞给她的,布料滑爽又绵软,比惠家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褂子舒服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等久了?”范建国的声音突然从树后冒出来,吓了彩云一跳。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见他眼里的笑,亮得有些刺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没、没有。”彩云的声音有点发颤,不知道是夜里凉,还是心里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也不戳破,打开布包,先掏出一个玻璃瓶,塞到她手里:“城里供销社刚到的雪花膏,抹上凉丝丝的,比你那甘油好用多了。”冰冰凉凉的玻璃瓶贴在掌心,像一块温润的玉。彩云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他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条红丝巾,不由分说往她脖子上一绕,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脖颈,烫得她猛地缩了缩脖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看,多好看。”范建国的声音凑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带着一丝蛊惑,“这可比惠吉祥那窝囊废能给你的,强多了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挑破了彩云心里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她转过身,正好撞进范建国怀里,鼻尖先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肥皂的味道,清清爽爽的,比惠吉祥身上常年散不去的汗味好闻百倍。范建国顺势搂住她的腰,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动弹不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我稀罕你。”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又低又沉,“跟我好,以后想吃啥穿啥,我都能给你弄来,不用再伺候那病老婆子,也不用看惠吉祥的脸色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这些日子在惠家受的委屈、心里憋着的不甘,好像都被这几句话勾了出来。她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范建国的手慢慢收紧,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顺着发丝往下滑,最后停在她的背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仓库的木门本就虚掩着,被夜风一吹,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范建国拦腰抱起她,大步走了进去。仓库里堆着秋收剩下的麻袋,散发着干燥的麦香,角落里还扔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在暗处泛着冷光。他把她放在一个铺着稻草的麻袋上,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刚好照在他脸上,眼神里的欲望像火苗一样,快要烧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怕吗?”他低头问她,手指已经解开了她衬衫最上面的扣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惠吉祥那木讷的脸、惠母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破窑洞里挥之不去的霉味……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上来,又很快被范建国身上的烟草味冲散。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应得的,是摆脱那穷日子的唯一办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的吻落下来,带着烟草味和淡淡的酒气,霸道又急切。他的手扯掉了她脖子上的红丝巾,顺着衬衫的缝隙往里探,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她忍不住颤了一下。仓库外的风声、草丛里的虫鸣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混乱又暧昧的曲子,在夜色里飘散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夜之后,他们之间便像地里疯长的野草,生出了剪不断的隐秘纠缠。范建国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空子和她私会:有时是晌午大家歇晌的空档,他让她去仓库拿农药;有时是傍晚收工后,他说要跟她核对工分。每次见面都像偷来的时光,仓促又滚烫,带着几分心惊胆战的刺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会给她带用纸包着的水果糖,塞到她手里时还带着体温;会趁没人注意,偷偷塞给她几块零钱,让她去供销社扯块花布做衣裳;有一回甚至托去镇上办事的伙计,带了一瓶红得像血的胭脂,她躲在没人的地方,对着水缸里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抹在唇上,看了又看,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娇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甜头像钩子,把彩云的心勾得越来越远。她开始更早地出门,更晚地回家,对惠吉祥的询问,只淡淡地丢下一句“队长找我有事”,对惠母在床上的咳嗽声,也懒得再应声。惠吉祥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沉,像积了雨的乌云,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烟抽得更勤了,手指夹烟的关节都泛了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渐渐有了闲话,像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到处都是。有人说,见过彩云半夜从生产队仓库里出来;有人说,范队长总往棉田里跑,分明是冲着彩云去的;还有人故意在惠吉祥面前打趣,说“有些女人就是耐不住穷,忘了本分”。惠吉祥每次都红着眼眶争辩:“我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可他攥紧的拳头,和指节上泛出的青白,却骗不了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直到那天午后,惠吉祥提着瓦罐去地里给彩云送水,远远就看见棉花地里有两个影子抱在一起。范建国的白衬衫在一片浓绿里格外扎眼,而他身边那个穿着碎花衫的身影,不是彩云是谁?他手里的瓦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凉的井水混着泥溅满了裤腿,可他像没知觉似的,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棉株,直到眼里的血丝漫过整个眼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僵在原地,毒辣的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田埂上,像一块生了锈的铁板。棉花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嘲笑他的傻。他想冲过去,腿却像被地里的根须缠死了,每挪动一步,都像要扯掉一层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范建国先看见了他,非但没躲,反而搂着彩云的腰转了半圈,那眼神里的挑衅,像淬了毒的针,直扎进惠吉祥心里。彩云的脸“唰”地白了,慌忙想推开范建国,手却软得像没骨头,被他反手攥得更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哟,吉祥来了?”范建国扬着嗓子,语气里的得意能淌出油来,“正好,我跟彩云商量点小组里的事,没别的,你先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烧得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死死盯着彩云,想从她眼里找到一丝慌乱,一丝愧疚,可她却偏过头,望着远处的山,睫毛垂下来,像一只做错了事,却不肯低头认错的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直到范建国搂着彩云说说笑笑地走远,惠吉祥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田埂滑坐在地上。脚边的瓦罐碎片还在闪着光,洒出去的凉水早渗进了干硬的土里,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一块洗不掉的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天黑透了,惠吉祥才拖着灌了铅的腿,踩着自己的影子回了家。窑洞里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晕里,窗纸上印着惠母佝偻的影子,格外单薄。他推开门,看见彩云正坐在炕沿梳头,镜子里的她,鬓角别着一朵新摘的野菊,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陌生得让人心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声音淡得像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没应声,反手关了门,门闩“咔嗒”一声落了锁,像把窑洞里外的风都锁了起来。他走到炕前,盯着镜子里的她,声音哑得像磨过沙子:“棉花地里,你俩到底干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梳子顿了一下,随即又慢悠悠地往下梳,语气平淡得不像话:“能干啥?队长问我喷药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问事要搂在一起问?”惠吉祥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村里的闲话都传到天边了,你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又咋样?”彩云猛地把梳子往炕桌上一拍,转过身来,眼里的火苗“噌”地窜了起来,“范建国就是比你强!他能给我买雪花膏,能让我不受穷,你能给我啥?除了这破窑洞,这顿顿不离的窝窝头,你还有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本事?”惠吉祥的火气也上来了,指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我这双手刨地种粮,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糟践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糟践?”彩云冷笑一声,站起身推了他一把,“是我瞎了眼才嫁给你!要不是当初走投无路,谁愿意跟你守着这穷日子过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一推,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惠吉祥憋了太久的炸药。他攥住彩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得尖叫:“我是没范建国有权有势,可我掏心窝子对你好!你病了,我跑十里地去请大夫;你说想吃甜枣,我爬树给你摘,摔得浑身是伤;我妈躺炕上,都舍不得支使你干一点活,你就这么对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放开我!”彩云疼得厉害,张嘴就咬在他胳膊上,牙印深得渗出血珠。惠吉祥吃痛松手,她顺势撞在他胸口,把他撞得踉跄着退了两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我跟你过够了!”她红着眼嘶吼,“我要跟你离婚,我要跟范建国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话像一把斧头,狠狠劈碎了惠吉祥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些他以为能焐热她心的点滴好,原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瞎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想离婚?”惠吉祥的声音冷得像冰,“先问问我这拳头答不答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扬手就想打,可看见她眼里的倔强,拳头却在半空停住了。最终,他猛地转过身,一脚踹在炕桌上,搪瓷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碎片溅到墙角,惊得里屋的惠母剧烈地咳嗽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滚!”他指着门,声音里的颤抖藏都藏不住,“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没回头,抓起炕上的碎花衫就往外冲,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震落了屋顶的几片茅草。惠吉祥僵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直到里屋传来惠母带着哭腔的“儿啊”,他才像突然泄了气,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面的风卷着夜色灌进窑洞,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惠母的咳嗽声、惠吉祥压抑的哭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混在一起,像一支悲戚的曲子,在瓦渣沟的夜里,慢慢淌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彩云,头也不回地往村西头的仓库跑去。范建国说过,会在那里等她。她摸着口袋里那瓶没开封的雪花膏,冰凉的玻璃硌着手心,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她以为自己奔向的是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却没瞧见,仓库墙角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正闪着冷光,像在等一个该来的结局。</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油瓶里的杀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瓦渣沟的秋意,是被一场连下三天的冷雨浇透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棉花地的叶片上,迸出“噼啪”脆响,卷起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尚未散尽的暑气,在低矮的窑洞口凝成薄薄的水雾,闷得人胸口发沉。康彩云倚在村里相熟妇女家的屋檐下,望着窗外淅沥不绝的雨丝,心里像被这寒水浸泡了整夜,又冷又胀,堵得连气都喘不匀。檐角的水珠顺着茅草往下坠,砸在地面的泥坑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自从那天被范建国当着公社副书记的面,恶声吼着赶出生产队办公室,那个曾经对她温言软语、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便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路上碰见时,他眼神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连多余的余光都不肯分给她;她主动凑上去搭话,他要么扭头就走,要么甩下一句“别给我惹麻烦”,字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心口。有一次,她在代销点撞见他,想拉着他说句心里话,他却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故意拔高了嗓门:“康彩云,你别老缠着我,影响多不好!”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终于嚼出了味儿:那些温柔体贴、那些“带你过好日子”的许诺,不过是他精心织就的网,她不过是他寂寞时解闷、腻了就随手丢弃的玩意儿。“真是个瓜怂。”她对着窗玻璃里的自己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指甲缝里嵌进了灰黑色的泥土。镜中人眼泡红肿,脸色苍白得没半点血色,眼角的细纹被焦虑和憔悴刻得愈发明显,曾经被范建国反复夸赞的“水嫩脸蛋”,如今只剩掩不住的颓败,连嘴唇都干裂得起了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想起为了范建国,和惠吉祥歇斯底里地争吵,把他递过来的热饭狠狠打翻在地,把他攒了半年工分买的的确良布料抓起来踩在脚下;想起自己对惠母的冷漠刻薄,老人病得下不了炕,她连一碗热水都懒得端,还嫌老人的咳嗽声聒噪烦人;想起村里人背后戳脊梁骨的闲言碎语,那些“狐狸精”“破鞋”的咒骂,像苍蝇似的围着她转,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悔意像田埂上的野草般疯长,可转瞬就被更深的怨毒压了下去,她后悔自己蠢,更恨范建国的欺骗、惠吉祥的“死缠烂打”、全村人的白眼,这些像一道道勒紧的绳,密密麻麻缠在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快把她勒断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能就这么算了。”彩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眼神里的懦弱和绝望一点点褪去,燃起一簇近乎疯狂的火苗。她想到了惠吉祥,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曾把碗里仅有的肉夹给她,把攒了许久的工分换了水果糖偷偷塞给她,大冬天里把暖炕让给她,自己缩在炕角冻得发抖,却被她伤得千疮百孔。可如今她走投无路,他竟成了唯一的“退路”。可她太清楚惠吉祥的性子了,他认死理,只要没离婚,就绝不会轻易放她走,定会用一辈子把她捆在这穷窑洞里,让她对着他那张木讷的脸,啃一辈子后悔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与其被拖着烂掉,不如一了百了。”一个阴冷的念头钻进心里,像毒蛇般缠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越缠越紧。她想到了务棉小组常用的敌敌畏,无色无味,在农村随处可见,用来“处理”惠吉祥,神不知鬼不觉,再合适不过。她甚至盘算好了后续:等惠吉祥“病逝”,她就以寡妇的身份,要么再找个人嫁了,要么凭着自己的模样,说不定还能攀上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总比困死在这穷山沟里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了三天,像疯长的藤蔓,彻底缠住了她的理智。雨停的那个夜晚,月色昏黄,瓦渣沟静得能听见虫鸣和远处的狗吠。彩云借着微弱的月光,像只偷食的耗子,猫着腰溜进了生产队仓库。仓库的木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浓重的农药味混着化肥味扑面而来,呛得她鼻腔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连忙捂住嘴,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她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放农药的木架。木架上摆着好几瓶农药,她一眼就看见了贴着“敌敌畏”标签的玻璃瓶,抓起一瓶迅速塞进怀里,用衣襟紧紧裹住。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手心全是冷汗,后背也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可脚步却稳得像钉在地上,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回不了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摸回惠家窑洞时,已是后半夜,窑洞里一片漆黑,惠吉祥和惠母早已睡熟,只有惠母微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起伏,像风中残烛。彩云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缕月光,轻手轻脚摸到厨房,蹲下身,拨开灶台下窑窝里的柴火灰,将那瓶已灌入菜油葫芦的敌敌畏藏在最里面,又用一个空菜油瓶倒扣住,仔细扫了扫周围的尘土,确保看不出半点痕迹。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外间的炕上,睁着眼睛熬到天明。惠吉祥往日的好、范建国的冷漠、杀人后的场景、被人发现的恐惧,在脑子里翻来滚去,像放电影似的停不下来。恐惧和狠劲反复撕扯着她的内心,最终还是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占了上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别怪我,是你逼我的。”她在心里默念,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的炕席,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印子,直到指尖发麻才松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几天,彩云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吵骂,不再摔东西,主动担起了做饭、喂猪、伺候惠母的家务,说话也软了调子,带着几分刻意的温柔。“吉祥,地里刨土累得慌,我给你做了杂酱面,多搁了点肉臊子,你快尝尝。”她端着碗递到惠吉祥面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那肉臊子是她用范建国给的钱买的,她舍不得多吃,全拌在了惠吉祥的面里,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更好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妈,今儿熬了小米粥,熬了快一个时辰,烂乎乎的,好消化,你尝尝合不合口。”她给惠母端粥时,语气恭敬,动作也轻柔,还特意用勺子喂了老人两口,看得惠母眼眶都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和惠母又惊又喜,以为她真的回心转意了。惠吉祥眼里的光渐渐亮了起来,那些日子的颓废和沮丧一扫而空,每天下地回来,总会绕路给她带点野酸枣、山核桃,偶尔还能凑够几分钱,在代销点买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塞给她时,耳朵红得像要滴血,眼神里满是讨好。有一次,他甚至在地里挖到了几颗野山药,特意带回家给她炖汤喝,说能补身子。惠母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每天坐在炕上,看着彩云忙里忙外,嘴里不住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好好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他们看不见,彩云转身进厨房时,眼底瞬间褪去的温柔,只剩一片冰寒。她每天做饭时,都会趁没人注意,悄悄掀开那个倒扣的油葫芦,用一根干净的筷子,蘸上一点点敌敌畏,快速拌进惠吉祥的饭菜里。剂量被她控制得极轻,只够让他慢慢出现头晕、恶心、浑身乏力的症状,就像长期劳作积下的病根,谁也不会往别处想。她甚至会假装关心地问:“吉祥,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歇两天吧?”看着他摇头说“没事,地里忙”,她心里暗暗得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果然病了。起初只是每天傍晚说头晕,后来早上起来也昏沉沉的,下地时脚步发晃,像踩在棉花上,吃饭也没了往日的胃口,一碗饭要扒拉半天才能吃完。他只当是秋收前活儿太累,累垮了身子,从村头的赤脚医生那儿拿了几片感冒药,嚼着就着冷水咽下去,依旧每天硬撑着下地,地里的玉米快熟了,棉花也该摘了,家里还等着卖粮食换钱给母亲治病,他不能歇。惠母急得直掉泪,却实在掏不出钱送他去公社卫生院,只能每天变着法儿做些清淡的小米粥、煮土豆,盼着他能慢慢缓过来。有一次,她甚至拖着病体,拄着拐杖去山上采了些草药,熬成水给惠吉祥喝,可也没见半点好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看着惠吉祥日渐消瘦,颧骨凸得越来越厉害,眼窝也陷了下去,脸色青白得吓人,下巴上的胡茬也长得老长,心里竟掠过一丝病态的窃喜。她甚至想,等再过些日子,把剂量加重些,让他“病”得更重些,到时候就算咽了气,也只会被当成积劳成疾,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可她的计划,没等走到头,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就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午后,日头有些毒,晒得地面发烫,惠吉祥从地里回来,刚挨到炕边就一头栽倒,连脱鞋的力气都没了。彩云端着刚做好的玉米糁子进来叫他吃饭,见他一动不动地趴在炕上,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她伪装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他却还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让她看着心烦。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夜长梦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叫你吃饭听不见?故意拿捏我是不是!”她把碗重重地墩在炕桌上,瓷碗与木头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得桌上的筷子都跳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头晕……吃不下。”惠吉祥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头晕?我看你是心里堵得慌,故意拿身子撒气!”彩云几步冲到炕边,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薄被,“还在怪我跟范建国的事?想拖着我在这穷窑洞里熬死,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有……”惠吉祥气若游丝,想解释,却连开口都觉得费力,胸口憋得难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没有?”彩云的声音尖利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伸手就去推他的肩膀,“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我受够了这破日子,受够了你这副窝囊样!要不是你没本事,我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被她推得晃了晃,头晕得更厉害了,眼前阵阵发黑,可看着她狰狞的脸,听着她刻薄的话,又听见里屋母亲被吵得咳嗽不止,一声声撕心裂肺,积攒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和隐忍,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猛地抬起手,推开彩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嘶哑的吼:“你太过分了!我妈还在病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被他推得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撞在炕桌上,碗里的玉米糁子洒了一地,溅得她裤腿上都是。她愣了愣,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彻底炸了:“走就走!这破家谁稀罕待!”她一把抓起炕上自己的包袱,又摔了桌上的空碗,瓷片溅得满地都是,其中一块还划伤了她的手背,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剩“逃离”二字,竟把灶台下窑窝里藏着的油葫芦,忘得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你等着,这婚我离定了!你别想困住我!”她摔门而去,门轴撞击门框的声响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掉落,在寂静的村庄里格外刺耳。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康家河娘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又快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路上碰见村里的人,她也懒得打招呼,只顾着往前走,脸上满是怨毒和决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家窑洞里,惠吉祥瘫回炕上,头晕得像要炸开,胸口也憋得难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里屋的惠母,被这场争吵吓得咳嗽得更厉害了,蜷缩在炕上,浑身冷得打哆嗦,一声声的咳嗽像抽在惠吉祥心上的鞭子,让他又疼又无力。他看着满地的瓷片和洒掉的玉米糁子,心里一片荒芜,只觉得这日子像是走到了头。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日子会过成这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外面还飘着一层薄雾,惠母的重感冒愈发严重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惠吉祥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他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头晕得厉害,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母亲不能就这么倒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想给母亲熬点热粥,可厨房里只剩下一点面粉了。他摸索着找到面粉,又从灶台下的窑窝里摸出那个油葫芦,他记着里面是菜油,前几天彩云做饭还用过,瓶身上还沾着些许面粉。他拧开瓶盖,倒了点油在面里,强撑着头晕,在灶台上生火烙馍。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微弱的声响,烟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耐心地翻着馍,直到把馍烙得两面金黄,边缘焦脆,飘着淡淡的麦香,这是他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妈,趁热吃点,暖暖身子。”他把馍端到炕边,声音虚浮得像要飘起来,伸手想扶母亲,却差点自己栽倒,连忙扶住炕沿稳住身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母看着儿子青白憔悴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馍时,眼泪一滴滴掉在了焦脆的馍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这是她的儿,拼着命给她做的吃食,是这苦日子里唯一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吃几口,惠母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刚吃下去的馍全吐了出来,浑身抽搐着蜷成一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紫得发黑,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惠吉祥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母亲冰凉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嘶吼:“妈!妈你咋了?!你别吓我啊!”他想给母亲拍背,却发现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眼神也渐渐涣散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母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没过多久,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妈!”惠吉祥抱着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冲破低矮的窑洞,在清晨寂静的瓦渣沟里回荡,满是绝望和悲痛。他一遍遍地叫着“妈”,可母亲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不知道,自己亲手烙的馍里,藏着妻子埋下的杀机;更不知道,那个他曾捧在手心、盼着能回头的女人,早已把这家人的命运,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那个装着敌敌畏的油葫芦,还在窑窝里静静等待着,将这场悲剧推向最终的高潮。</p> <p class="ql-block">第五章 葬礼上的浩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母的死,像一块巨石砸在瓦渣沟村沉寂的土地上。消息传开时,天刚蒙蒙亮,深秋的雾气还裹着村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给这个可怜的老人哭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瘫坐在炕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他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只是重感冒,咋就突然没了?自己亲手烙的馍,明明是想让母亲暖暖身子,咋就变成了要命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听到消息,都纷纷赶了过来。看着惠母僵硬的尸体,看着惠吉祥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忍不住叹气。惠家的日子本来就苦,惠母常年卧病在炕,如今又突然离世,只剩下惠吉祥一个人,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吉祥,你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赶紧给老人办后事才是正理。”村里的老支书拍着惠吉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点了点头,可身子却像灌了铅一样,咋也站不起来。脑海里全是母亲生前的样子:母亲躺在炕上,咳嗽着给他缝补衣服;母亲强撑着身子,给他做爱吃的杂酱面;母亲拉着他的手,嘱咐他要好好过日子……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在他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都同情惠吉祥,大家自发地帮他料理后事。有人去镇上帮忙买板做棺材,有人去公社供销社买白布、香烛,有人留在惠家打扫卫生,准备接待吊唁的亲朋好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想起了康彩云。虽说他恨彩云的背叛、绝情,可这时候,他还是希望她能回来,毕竟她是他的媳妇,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他擦干眼泪,让村里的半大小子去康家河村,把彩云叫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康彩云在娘家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都琢磨着咋逼迫惠吉祥同意离婚。听说惠母去世的消息时,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捏着缝衣针,漫不经心地缝着衣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的手猛地一顿,缝衣针深深扎进手指,流出一滴鲜红的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心里闪过一丝慌乱。她想起藏在惠家厨房窑窝里的那只油葫芦,那是她之前从务棉小组仓库偷来敌敌畏后,特意找的一只旧菜油葫芦,将剧毒的农药尽数灌了进去,又悄悄放回了窑窝里原本放油的位置,打算慢慢毒杀惠吉祥的。这些天她只想着离婚,竟忘了把这要命的东西处理掉。难道是惠母误食了?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可很快就摇了摇头,自我安慰:“不可能,那油葫芦和其他油瓶混在一起,我又没动过里面的东西,咋会被发现?惠母肯定是病得太重没扛过去,跟我没啥关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虽说心里有些不安,可接到惠吉祥让她回去的消息时,她还是决定回去。她想,这是逼迫惠吉祥离婚的好机会,惠母刚走,惠吉祥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提离婚,他大概率会同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收拾了东西,跟着半大小子踏上回瓦渣沟村的路。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既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惠家窑洞,一股浓重的悲伤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灵棚,惠母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老人面带微笑,眼神慈祥。灵棚前摆着几个花圈,村里的人都穿着孝衫,低着头默默烧纸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看到彩云回来,眼神里没啥波澜,只是冷冷地说:“你回来了,妈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看着惠吉祥憔悴的样子,看着灵棚里母亲的照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想说些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低着头走到灵棚前,对着惠母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看到彩云回来,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觉得,彩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惠母病重时她跑回娘家,人死了才露脸,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惠家的媳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彩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最关心的还是离婚。趁着没人的时候,她拉着惠吉祥的手说:“吉祥,妈走了,我知道你伤心。可咱之间的事,也该有个了断了,咱离婚吧,这样对你我都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失望:“康彩云,你还有没有良心?妈刚走,尸骨未寒,你就提离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离开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是这个意思。”彩云的声音有些慌乱,“我就是觉得,咱之间已经没感情了,继续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不如好聚好散,各自开始新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没感情?”惠吉祥的声音带着自嘲,“当初是谁哭着说在娘家受气,想找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过日子?是谁刚嫁过来时,我把窝窝头都省给你吃?康彩云,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心里只有你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人又大吵了一架,这次村里的人都听到了,纷纷指责彩云太过分。彩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觉得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转身就想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给我站住!”惠吉祥对着她的背影吼道,“妈还没下葬,你要是敢走,我就去公社告你,告你不孝,告你遗弃丈夫!到时候你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彩云的脚步停住了。她知道,惠吉祥说到做到。要是真被他告到公社,自己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以后想再嫁都难。只能咬着牙,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几天,彩云被迫留在惠家帮着料理后事。每天穿着孝衫,跟着惠吉祥接待吊唁的亲朋好友,烧纸钱、磕头,做得很机械。她心里只盼着葬礼早点结束,能尽快跟惠吉祥办离婚,压根没想起厨房窑窝里那只被她灌了敌敌畏的油葫芦,那只和其他菜油容器混在一起、毫无异样的致命“油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母的葬礼定在第三天。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瓦渣沟村的空气里却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不光有瓦渣沟村的,还有惠吉祥的亲戚朋友,甚至邻村的人,大家都想来送惠母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家请了村里的厨师张师傅来做饭招待客人。张师傅是村里有名的厨子,手艺好,人也勤快,早早地就来到惠家厨房忙活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厨房的窑窝里摆着几只装菜油的容器,其中就有那只被康彩云灌入敌敌畏的旧油葫芦,它和其他油瓶油壶混放在一起,瓶身蒙着一层薄灰,乍一看和普通菜油容器没有任何区别。张师傅打开窑窝,顺手拿起那只“油葫芦”,拧开盖子就往锅里倒。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飘了出来,可他忙着切菜生火,只当是菜油放久了有点哈喇味,压根没在意。他哪里知道,这葫芦里装的是剧毒的敌敌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师傅很快忙活起来,用这“菜油”炒了一大锅白菜,炖了一锅土豆,还蒸了几笼馒头。饭菜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中午时分,葬礼仪式结束,客人们纷纷走进厨房旁边的棚子准备吃饭。大家忙活了一上午,都饿坏了,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康彩云也坐在棚子里,看着眼前的饭菜没啥胃口,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一口白菜放进嘴里。可刚嚼了几下,就觉得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她以为是连日来心里不踏实、又受了风寒,并没在意,只放下筷子靠在棚柱上休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过多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先是邻村的一个老汉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我的肚子咋这么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有的头晕呕吐,有的浑身抽搐,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咋回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不是食物中毒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快,快叫赤脚医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棚子里瞬间乱成一团,哭喊声、呼救声震彻山谷。康彩云也觉得浑身无力,头晕得越来越厉害,想站起来却像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子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传来人们的尖叫和哭喊,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难道是那只油葫芦里的敌敌畏出了问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看到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人们,看着痛苦呻吟的彩云,心里满是恐惧和无助,想救他们却不知道该咋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老支书反应最快,立刻让人骑着自行车去公社打电话报告情况。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食物中毒,是天大的事,必须尽快上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消息很快传到了公社、县里、省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大规模的中毒事件引起了极大震动。有人怀疑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有人怀疑是苏联特务投毒,各种谣言满天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终,这件事惊动了北京。中央领导高度重视,立刻作出批示,要求尽快查明真相,全力抢救中毒人员。为了争取时间,中央派出了三架直升飞机,降落在附近的范家庄,将一百多名中毒者紧急送往宝鸡的医院抢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直升飞机的轰鸣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村民们从来没见过直升飞机,仰着头看着空中的银鹰,心里满是恐惧和不安。他们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会给他们带来啥后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宝鸡的医院里,医生们全力以赴抢救中毒者。可敌敌畏的毒性太强,很多人因为中毒过深,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经初步排查,有23名中毒者症状危重,其中两人是西北机器厂的工人徐云海和范家庄小学的教师徐金海,虽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有微弱的生命体征。医院立刻成立专项抢救小组,调配最优的医疗资源和解毒药剂,通宵达旦进行救治,最终硬是把他俩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其余危重患者中,有二十一人因中毒过深抢救无效死亡,剩下的人虽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需要长期治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康彩云的中毒症状比较轻,经过抢救很快就醒了过来。当医生告知她,中毒原因是食用了含有敌敌畏的食物,且已有二十一人死亡时,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所有的侥幸都烟消云散,她终于明白,自己一时的疏忽和歹念,酿成了多大的惨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彩云瘫坐在病床上,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这辈子彻底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惠吉祥,看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看着那些因中毒而痛苦呻吟的人们,看着那些因失去亲人而痛哭流涕的家属,心里满是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死根本不是因为病重,而是误食了康彩云藏在油葫芦里的敌敌畏。而自己亲手烙的馍,竟然成了杀死母亲的“凶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曾经真心对待的媳妇康彩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该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人,该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陷入了黑暗。</p> <p class="ql-block">宝鸡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凛冽气息与农药残留的刺鼻怪味交织弥漫,呛得人鼻腔发紧。一张张病床紧密排开,中毒的村民或陷入深度昏迷,或在病榻上痛苦呻吟,脸上都泛着一层触目惊心的青灰色。白大褂的身影在病床间步履匆匆,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氧气罐细微的“嘶嘶”出气声,混着家属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与抽泣,织成了一张令人心碎的绝望之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乎是同时,中央指派的专案组已星夜抵达瓦渣沟村。身着挺括中山装的办案人员面色凝重,迅速兵分两路展开工作:一组对惠家厨房进行地毯式细致勘察,一寸寸排查可疑痕迹;另一组则挨家挨户走访村民,耐心梳理事件前后的蛛丝马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为彻底查明惠母的真实死因,专案组在征得惠吉祥同意并履行相关程序后,决定对惠母进行开棺验尸。在肃穆的氛围中,惠母的坟墓被小心挖开,棺木启封后,法医对遗体进行了专业解剖与化验。最终的尸检报告显示,惠母体内残留大量敌敌畏毒素,其真正死因并非重感冒,而是农药中毒,这一结论也与后续的物证排查形成了完整闭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惠家厨房的窑窝里,专案组很快锁定了那只灌了敌敌畏的旧油葫芦。葫芦内壁残留的浅褐色药渍,经专业化验,与中毒者体内的毒素成分完全吻合,也和惠母尸检中检出的毒素一致。顺着这条线索,办案人员又找到务棉小组的仓库管理员,核实了敌敌畏的领用台账——事发前一周,康彩云曾以“给棉花除虫”为由领走一瓶敌敌畏,且始终未归还剩余药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完整的证据链已然成型。专案组即刻赶往宝鸡医院,对康彩云展开审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将康彩云的脸照得毫无血色。面对铁证,她再也无法狡辩,瞬间崩溃,瘫坐在椅子上痛哭着吐露了全部实情:“我跟范建国好上后,就一心想跟惠吉祥离婚,可他死活不松口。后来范建国也抛弃了我,我又恨又怨,就起了毒死惠吉祥的心思,一了百了。我从仓库偷领了敌敌畏,找了只旧菜油葫芦把药灌进去,悄悄混回厨房窑窝的油堆里,本想着每天做饭时往他碗里偷加一点……可后来跟惠吉祥吵架回了娘家,竟把这要命的油葫芦彻底忘了。我从没料到惠母会误食,更想不到张师傅会把它当成正经菜油下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的哭声撕心裂肺,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可覆水难收,她的一己歹念与疏忽,已然夺走了二十二条鲜活的生命,撕碎了二十多个原本完整的家庭,给宁静的瓦渣沟村带来了灭顶之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噩耗传回瓦渣沟村,村民们瞬间被滔天怒火点燃。他们自发聚集到惠家窑洞前,怒吼着要严惩康彩云,几个痛失亲人的汉子更是情绪激动,攥着锄头就要往医院冲,誓要亲手为亲人报仇。老支书和公社干部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拦住汹涌的人群,勉强稳住局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乡亲们,都给我冷静下来!”老支书踩着土坡,对着躁动的人群扯开嗓子大喊,“康彩云犯下了滔天大罪,咱心里的恨、心里的痛,一点不比谁少!但咱得信政府、信专案组,他们必定会还咱全村人一个公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专案组的高效推进下,案件很快审结。康彩云因故意杀人罪、投放危险物质罪,被依法提起公诉,等待她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惠吉祥虽因误用含毒食材导致母亲身亡,但因其全程不知情、自身亦是受害者,且无任何主观犯罪故意,最终被判处免于刑事处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范建国,因作风败坏、利用生产队长职权玩弄女性,被当即撤销职务、开除党籍,还被拉到公社批斗台上接受批判教育。昔日里威风八面的他,此刻只能在全村人的唾骂与指责中,把头埋得低低的,再也没了半分往日的嚣张气焰。</p> <p class="ql-block">第六章 法槌下的终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宝鸡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长条木椅上坐满了受害人家属、瓦渣沟村的村民代表,还有各级公社的干部。康彩云穿着灰布囚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蜡黄的脸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曾经窈窕的身姿如今只剩单薄的轮廓,像一株被严霜打枯的野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审判长敲下法槌,沉声宣布:“现在开庭!被告人康彩云,涉嫌故意杀人、过失投放危险物质罪,现就案件事实进行调查,请公诉人出示证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公诉人站起身,声音掷地有声:“审判长、审判员,经侦查查明,被告人康彩云因婚姻纠纷对丈夫惠吉祥心生怨恨,又遭情人范建国抛弃后迁怒于人,蓄意从务棉小组仓库领用敌敌畏,欲谋害惠吉祥性命。其将剧毒农药灌入旧菜油葫芦,藏于惠家厨房窑窝的油容器堆里,未做任何警示标记,后因琐事离家。惠吉祥母亲因病重误食含毒食物身亡,葬礼期间,该油葫芦被厨师误当作菜油使用,造成二十一人死亡、八十七人中毒的重大惨案。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过失投放危险物质罪,犯罪情节极其恶劣,后果特别严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庭下便响起压抑的抽泣与愤怒的低语。一位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康彩云哭喊道:“你个挨千刀的毒妇!我家老头子跟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害他性命?你良心被狗吃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法警连忙上前安抚,审判长再次敲下法槌:“请保持法庭秩序,证人将依次出庭作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个出庭的是惠吉祥。惠吉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布满血丝。经过医院抢救,惠吉祥的身体渐渐康复,可心里的创伤却永远无法愈合。走上证人席时,惠吉祥的脚步都在发颤,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如实陈述你与被告人康彩云的婚姻状况及案件相关事实。”审判长说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跟彩云是经人介绍结的婚,我知道她嫌弃我窝囊、家里穷,可我真心对她好,啥好吃的都先紧着她,她发脾气我也让着她。家里的重活累活我都包了,农闲时还去山上采药材换钱,就想给她扯块的确良做新衣裳。可她后来跟生产队长范建国好上了,天天跟我闹离婚,还偷偷在我饭菜里加东西,我那段时间总头晕恶心,浑身没力气,下地干活都直打晃,以为是干活累的,直到我妈没了,才知道那是她灌进旧油葫芦里的敌敌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说到这里,惠吉祥的眼泪簌簌落下,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妈这辈子苦啊,常年卧病在炕,就盼着我能好好过日子,结果却因为我,被她亲手害死了。我妈吃的最后一个馍是我烙的,我咋就那么糊涂,没看清那只‘油葫芦’里装的是啥东西?还有村里那么多乡亲,都是因为她的糊涂和歹毒,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有刚结婚的小伙子,有带着娃的媳妇,还有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我对不起他们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的哭诉让庭下不少人跟着抹眼泪,受害人家属的情绪更是激动,有人忍不住喊:“杀了她偿命!”审判长再次敲下法槌维持秩序,惠吉祥才在法警的引导下走下证人席,找了个角落坐下,双手抱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随后,村里的厨师张师傅、老支书和几位村民陆续出庭作证。张师傅红着眼眶,声音带着愧疚:“那天我去惠家厨房做饭,窑窝里摆着好几个油瓶油葫芦,看着都一样,我随手拿了那只旧油葫芦就倒进锅里炒菜,炒的时候闻着有点怪味,还以为是菜油放久了哈喇了,想着乡里乡亲的,别浪费粮食,就没当回事。哪知道里面是敌敌畏啊!要是我多闻闻、多看看,或者问问惠吉祥,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支书则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康彩云在村里名声一直不好,跟范建国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惠母病重的时候,她不管不顾跑回了娘家,连句问候都没有。葬礼上,人家都在哭,她倒好,还逼着惠吉祥离婚,根本没把人命当回事。她明知道敌敌畏是剧毒,却灌进菜油葫芦里混在油堆中,连个标记都不做,这不是害人是什么?瓦渣沟村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事,二十一条人命啊,都是活生生的乡亲,就这么没了,让人心里疼得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位中毒幸存的村民也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有人说自己中毒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留下了手抖的后遗症,再也干不了重活;有人说自己的老伴没抢救过来,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每一句陈述,都像一把锤子,砸在康彩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康彩云全程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囚服下摆,指节都泛了白。直到审判长让她做最后陈述时,她才缓缓抬起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囚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悔恨,“我不该鬼迷心窍跟范建国好,不该嫌弃吉祥窝囊没本事,不该被范建国抛弃后就想着害吉祥。我那时候被猪油蒙了心,满脑子都是离婚、过好日子,根本没想过后果。我从仓库领了敌敌畏,找了只旧菜油葫芦把药灌进去,悄悄放回厨房窑窝的油堆里,本想着每天做饭时往他碗里偷加一点……后来跟吉祥吵架回了娘家,光顾着生气,忘了把这油葫芦拿走,也忘了跟任何人说。我没想到,惠母会误食,更没想到张师傅会把它当菜油用,害了那么多乡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我对不起惠母,她对我一直挺好,我却害死了她;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乡亲,他们跟我无冤无仇,我却毁了他们的家庭;我对不起吉祥,他真心对我,我却这么对他;我也对不起我的爹娘,养我这么大,我却做了这么丢人的事,让他们抬不起头。现在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只求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哪怕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再多的悔恨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庭下的受害人家属情绪激动,纷纷站起来喊道:“枪毙她!给我们亲人报仇!”“不能饶了她,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口号声、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审判庭里一片混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审判长沉默片刻,待庭下情绪稍稍平复后,再次敲下法槌,声音庄重而威严:“被告人康彩云,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过失投放危险物质致人重大伤亡,其行为构成过失投放危险物质罪,数罪并罚。结合其犯罪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给社会造成极大危害,虽有认罪悔罪表现,但不足以从轻处罚。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相关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康彩云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犯过失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无期徒刑,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法槌落下的那一刻,康彩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还想赎罪,我还想弥补我的过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法不容情,她的哭声很快被法警带走的脚步声淹没。庭下的受害人家属们也哭了,这哭声里有悲愤,有解脱,更有对逝去亲人的无尽思念。惠吉祥看着康彩云被押走的背影,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片苍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案件判决后,范建国因作风败坏、利用职权玩弄女性,且在案件中存在严重失职,被撤销生产队长职务,开除党籍,并接受公社的批判教育。他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孩子们见了他就骂“流氓”“坏蛋”。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家人搬离了瓦渣沟村,从此杳无音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惠吉祥,虽因误用装有毒药的油葫芦食材导致母亲死亡,但鉴于其系不知情者、自身亦为受害者,这个判决让惠吉祥心里五味杂陈,既为母亲的离世悲痛欲绝,又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深深自责,更对康彩云的行为感到愤怒与失望。惠吉祥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那些受害的乡亲,如果当初自己能早点发现康彩云的异常,如果当初自己能多留意一下厨房的油葫芦,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考虑到惠吉祥家的悲惨遭遇,公社干部特意找到了惠吉祥,对他说道:“吉祥,你是无辜的,政府不会忘了你。咱已经给你安排了工作,去岐山箭括岭的林场当工人,管吃管住,还有工资,以后不用再种地了,生活也能有个保障。你要是愿意,收拾收拾东西,过两天就能去报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愣住了,眼泪再次涌了出来。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惠吉祥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黑暗了,没想到政府还会如此关心他。惠吉祥哽咽着说:“谢谢政府,谢谢领导,我愿意去,我一定好好干活,不辜负你们的期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除了惠吉祥,其他受害家庭也都得到了相应安置。政府为死去的村民家属发放了抚恤金,为受伤的村民提供了免费治疗,还为部分家庭安排了合同工工作。对于因中毒失去劳动能力的村民,政府也给予了长期生活补助,确保他们的基本生活有保障。公社还组织了干部上门慰问,帮助受害家庭解决实际困难,让他们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个月后,惠吉祥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瓦渣沟村,来到了岐山箭括岭的林场。这里远离了村庄的是非与伤痛,空气清新,绿树成荫,漫山遍野的草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惠吉祥每天的工作是看护山林、种树浇水、清理杂草,虽然辛苦,却过得踏实。惠吉祥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就住在林场的宿舍里,看看书、写写日记,努力忘记过去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闲暇时,惠吉祥会坐在山坡上,望着远处的群山,默默思念母亲。惠吉祥想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想起母亲对他的期望,心里就充满了力量。惠吉祥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弥补对母亲的亏欠,但他会用实际行动好好生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守护好这片山林,以此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康彩云,在被判处死刑后,并未立刻执行。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政府给予了一段时间的缓冲期,让她在狱中反思忏悔。这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自己的死能给受害家庭带来一丝安慰。她还写下了长长的忏悔书,详细讲述了自己把敌敌畏灌进旧菜油葫芦的犯罪过程和心路历程,告诫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执行死刑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蒙蒙细雨。康彩云穿着干净的囚服,被法警押出牢房,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怨毒与疯狂,只剩无尽的悔恨与释然。她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跟着法警走向刑场。随着一声枪响,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二十八岁,那抹曾让她迷失的红颜,终究被罪孽染透,化作尘埃,消散在风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岁月流转,瓦渣沟村渐渐褪去了悲剧的阴霾。柏油路修到了村口,新楼房替代了旧窑洞,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村里办起了小学,盖起了卫生院,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挣钱,老年人在家带孩子、享清福。只是每当有人提起当年的毒祸,老人们总会叹着气摇头,眼里满是惋惜与警醒,然后一遍遍告诫子孙后代:做人要守本分,不能贪慕虚荣,不能心生歹念,要遵纪守法,要善待他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惠吉祥在林场一干就是一辈子,始终没有再娶,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守护山林上。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惠吉祥亲手栽种的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漫山遍野的翠绿,像是在无声诉说着新生。惠吉祥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先后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成为林场里的榜样。林场的同事们都很敬重他,觉得他是个正直、善良、坚韧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晚年的惠吉祥,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矍铄。惠吉祥常常在夕阳西下时坐在山坡上,望着箭括岭连绵的峰峦。远处山岚含翠,林间的风带着草木清香,脚下的路延伸向远方。想起当年的血债与泪水,想起党和政府的关怀,想起康彩云最终的结局,惠吉祥只是一遍遍念叨着:“人要走正道,心不能歪;日子再难,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笔者多年后寻访至岐山箭括岭林场,有幸见到年迈的惠吉祥。他不善言辞,谈及过往只反复说着“后悔”“不值”,言语间满是对逝者的愧疚与对生命的敬畏。其一生与山林为伴,用沉默的坚守赎罪,用踏实的劳作践行正道。有感于他的经历与心境,故作《水调歌头》以记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毒祸惊村野,血债泣残阳。一抔黄土埋恨,风卷泪千行。曾是红颜误落,竟酿滔天罪孽,法网自昭彰。枪响尘缘断,空剩鬓边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山含翠,林叠嶂,路悠长。党恩浩荡,寒谷终究沐春光。莫叹人生多舛,且守初心不昧,正道是沧桑。千古谁无过,向善即良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康彩云的悲剧,始于一场被时代裹挟的婚姻,终于一次被怨毒吞噬的疯狂。她因出身贫寒而自卑,因婚姻不幸而怨恨,因爱慕虚荣而迷失,最终用极端的方式将敌敌畏灌入菜油葫芦,把自己和二十多个家庭推向了深渊。这警示着世人:人生的困境从来不是作恶的借口,情绪的失控永远不能成为突破道德与法律底线的理由。法律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基石,更是守护每个个体生命尊严的屏障,任何试图挑战法律权威的行为,终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而党和政府在悲剧发生后所展现的担当与关怀,不仅让受害家庭感受到了温暖,更彰显了社会主义制度下“以人为本”的价值追求。它告诉我们,即使遭遇不幸,国家永远是人民最坚实的后盾,只要坚守法律、心怀善念,生活终将迎来光明。正如惠吉祥在林场中种出的满目青翠,无论过往多么黑暗,向善的初心、坚守的正道,终将浇灌出新生的希望,指引着人们在人生的道路上稳步前行。</p> <p class="ql-block">【作家简介】徐晓鋒,笔名:金文丰,中共党员。《中文月报》签约作家、中国诗人作家档案库官网认证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渭滨区作家协会会员、岐山籍作家;大中华诗词论坛著名栏目首席版主;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赋诗大赛中被授予杰出诗人称号。在《中国好文章》大赛中被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大部分作品在宝鸡作家、宝鸡文学网收录刊登,部分精华作品被中国诗界收录;出版有诗词专辑《一壶诗梦》上下卷;中篇言情小说《早谢的花蕾》,长篇历史小说《马帮赤影》、《烽火铸魂》;励志小说《龙凤飞舞》和言情小说《风雨港湾》已经完稿。十多部短篇小说被中文月报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