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峰儒 美篇号:10242158</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自拍照)</p> <p class="ql-block">我陪伺九十八岁独居老爹,已三年多了。这些日子与他一起共度时光,确实有许多心得。我想把这些日子写进文字里,浓缩升华了。</p><p class="ql-block"> ——摘自峰儒的《自言自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院子还是那样小,小得刚刚好够装下父亲这些年的晨昏。那株天竺,我离家时不过齐腰,如今已高过屋檐了。二十多个年轮,密密地长在看不见的木质里,像父亲额上那些再也抚不平的纹路。我举起剪子,对着日光看了看刃口,凉沁沁的。落下时,却听见“咔嚓”一声,是干涩的,带着些纤维断裂时细微的嘶响,仿佛剪断的不是枝叶,是一段稠得化不开的光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枝叶一疏,阳光便得了空隙,成把成把地漏下来,却不是整片整片的亮,而是化作了万千枚游移的、碎金似的光斑,洒在灰白的水泥地上。风一来,满地的光斑便活了,颤颤地、悠悠地漂移着,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望着地上这流动的光影,竟有些恍惚。这光,这影,这树,这静,似乎二十年前便是如此,又似乎昨日才这般。时间在这里,仿佛失了尺度,像一池不起波澜的静水,我的归来与离去,不过是水面偶然掠过的一丝风纹,转眼便了无痕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只喜鹊就在这时落了下来,灰蓝的背羽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似的光,长长的尾羽一翘一翘的。它们并不怕人,就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笃笃地啄着地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啄几下,便偏过头,用黑豆似的眼珠瞅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天真的审视。然后,像是约好了似的,扑棱棱几声,又一道儿飞回天竺浓密的枝叶间去了,只留下几根细羽,在空中缓缓旋落。它们的来去,像几句活泼的插曲,将这沉静的院子,点出几个生动的音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都没有说话。父亲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椅脚深陷在泥地里,稳得像生了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修剪,看着我。偶尔,我的目光从枝叶间抬起,与他的碰在一处。那眼神里没有急切,没有询问,只是一片温暾的、接纳的平静。我们便在这无声的对视里,摸索着彼此心里那些未曾出口的句子——天气是渐凉了,夜里要加床薄被;北街那家老茶馆关了门,再也喝不到那么酽的茉莉香片了;前楼李家的孙子考去了上海复旦,整栋楼都仿佛空落了些……这些话题,像冬日午后浮动的微尘,琐碎,轻盈,无关紧要,却又是一个日子的全部重量。我们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仿佛怕惊扰了这院子里某种正在沉睡的东西。可说着说着,有时会忽然静下来。那些共同的记忆,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却也磨去了许多棱角与细节,再提起时,竟有了几分客气的生疏。像他手边那片刚被虫噬过的竹叶,脉络依然清晰,中间却缺了一块,漏着光,也漏着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动作,是显而易见的迟缓了。一片红透了的天竺叶,从他松开的手指间飘落。它不直接坠下,而是乘着一股看不见的、柔和的气流,打了个旋儿,向上微微飞起一瞬,像一声轻轻的、最后的叹息,然后才斜斜地、依依地,归于尘土。父亲看见了,便缓缓地、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去捡。他的背弓着,像一张拉了很久的、已失了弹性的旧弓。就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一抹从枝头斜射过来的阳光,恰好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与佝偻的脊背上。那光,黄澄澄的,暖洋洋的,仿佛有质感一般,流淌着,覆盖着。父亲捡起了叶子,直起身,那光便从他背上滑落,又静静地铺回地面。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那道“斜过枝头的阳光”,似乎也同父亲一样,在那漫长的几秒钟里,始终没有,也不忍心“直起腰来”。它就那样陪着他,弯着,照着,将他那一刻的动作,连同一整个沉静的、泛着旧日光泽的午后,一同镀成了一幅无声的、永恒的剪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光斑还在轻轻漂移,喜鹊不知何时又飞走了。我放下剪子,父亲仍摩挲着那片红叶。我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话。可这满院的寂静,这疏疏密密的枝叶,这来去的鹊影,这不肯直起腰的阳光,仿佛都已替我们说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