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半个月未接活计,那日正与友人闲谈,手机骤然响起。电话那头是位熟识的老板,语气急促:“快去医院,护工的活儿等着你!”我未多言,抓起外套便匆匆出门。</p><p class="ql-block"> 赶到医院,刚在电梯口站定,老板已迎面而来。他当着病人与家属的面,重重拍我肩头:“这人我信得过,干了十年护工,耐心、细致、靠得住。”几句介绍,如暖风拂冰,家属眼中疑虑渐消。我们同乘电梯上三楼,办手续、复印证件,忙至黄昏六点,方才安顿妥当。</p><p class="ql-block"> 病人名叫陈昌盛,七十九岁,湖北赤壁人。家属交代几句后,称家中有事,后天再来,随即驱车离去。医生递来三张急诊单,限当晚九点前完成。我陪老爷子一项项检查,奔波辗转,直至九点方毕。医生皱眉问家属去向,我答已返家。他轻叹:“病情不轻,明日务必让家属回来。”</p><p class="ql-block"> 次日上午,其子匆匆赶到。医生直言:严重静脉血栓,本院难治,须转市中心医院先治血栓,再返骨伤科手术。家属当即决定由我随行陪护。老爷子一听,猛然坐起,怒吼:“不做手术!浪费钱!我害了我儿子媳妇!”他翻腾挣扎,夜中更甚,护士数次劝阻无果。</p><p class="ql-block"> 我试着与他交谈,哄他宽心。他缓缓道来:生于岳阳华容,十二岁过继湖北姑父,改姓范,后来户口又迁回原籍,故两子一姓范一姓陈。皆已成家立业,孝顺却难常伴。老伴离世十余年,独居乡下,早已习惯孤灯冷灶。他是空巢老人,心比天高,命如秋叶。</p><p class="ql-block"> 转院三日后再返浏阳市骨伤科医院,等待排期手术。他情绪仍不稳,总喃喃:“我跟别人不一样,治不好。”执意下床行走。我按住他肩:“您这是粗隆骨骨折,不手术如何走路?忍两天,做完就能回家。”我宽慰道:“这是全国有名的骨伤医院,多少外地重症患者都治好了。您这手术,不过小菜一碟。”</p><p class="ql-block"> 他听着,忽然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我脸上,轻声道:“对不起你老弟,麻烦你了。我休息,你也歇歇。”那夜,我们各自躺下,病房静得能听见呼吸的起伏。</p><p class="ql-block"> 我做了个恶梦。梦中他悄然下床,猛地掐住我脖颈,力道如铁,几乎窒息。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你我上辈子有深仇大恨,你害死了我,今生我要报仇!”我挣扎辩解:“我怎会害你?你认错人了!”他却冷然断言:“就是你,错不了。”</p><p class="ql-block"> 我惊醒,心跳如鼓,冷汗浸透衣背。窗外夜色如墨,走廊灯光惨白,映得病房如幽冥之境。我久久无法入眠,仿佛那梦中的手,仍扼在喉间。</p><p class="ql-block"> 次日,他竟主动开口:“昨夜我睡得特别好,做了个怪梦。”我心头一紧,听他续道:“梦见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立于床前,说我上辈子姓‘王’,是个挑夫,从浏阳往平江、湖北挑盐、棉花、布匹。最后一次路过夹山坪,遇劫匪谋财害命,货物被抢,人被杀。后来才投胎到华容一户人家。”</p><p class="ql-block"> 我听着,脊背发凉。夹山坪?我岂能不识。几十年前,那一带荒山野岭,无人居住,乃浏阳通往平江、通城的必经之路,祖辈口传,常有劫匪出没,尸骨无名。如今茶园桑园连片,学校、医院林立,新的汽车站拔地而起,早已不复当年荒凉。可他梦中那姓“王”的挑夫,竟死于夹山坪。而我祖上,正居住此地附近。更巧的是,我爷爷曾提,他的一个堂弟年轻时“手上不干净”,乱世之中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晚年悔恨,吃斋念佛,临终仍喃喃:“欠下的命,总有还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老爷子望着我,忽然笑了:“老弟,你说这梦,是不是胡扯?”我勉强一笑:“梦嘛,哪当真。”可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如潮涌不息。</p><p class="ql-block"> 他见我眼神闪躲,又轻声说:“其实……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像在哪见过。不是这辈子。”我未敢接话,只觉病房里的风,忽然冷了几分,仿佛有无形之手,拨动了轮回的弦。</p><p class="ql-block"> 如今他手术顺利,情绪安稳。每日我扶他走几步,他嘴上仍倔:“我跟别人不一样。”可脚步却一日比一日踏实,如春冰初融,步步生根。</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独坐窗前,望着他安睡的侧脸,不禁思忖:若真有前世,那荒山古道上的血案,是否真与我前世有关?而今生我陪他走过病痛,是偿还,还是救赎?是命运的纠葛,还是冥冥中的和解?</p><p class="ql-block"> 他常拍我肩,笑称:“老弟,咱俩是兄弟。”我笑着应下,心中却知,这声“兄弟”,或许不是偶然的亲近,而是轮回深处,一声迟来的呼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