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去老街的公交车上,一路的绿红黄相间,那一抹纯粹至极的金黄,美得令我心醉。车子快速行进,寒风卷起一地的黄叶,它们腾空飞舞,瞬间化作千万只金色的蝴蝶,舞出一场流光溢彩的、迷离的幻梦,这极至的浪漫,令我瞬间想起清·缪公恩的《落叶》:"秋色无尘树影凉,泬廖天宇暗飞霜。忽将枝上千重翠,散作阶前万点黄。蝴蝶乱翻来小苑,芭蕉碎响入虚堂。莫将摇落伤萧瑟,请看枫林灿夕阳。"原来古人早已把晚秋之美封存,等我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相见欢,驻足老街门前,又滑落时光深处,映入眼眸的牌坊,牵住了我,那铁锈红的底色,那哑光的、带着岁月沉垢的绿,上面点缀着标致的花饰,竟如此眼熟,像是从遥远的北方某条大街的记忆里,悄然浮出的影子,"1933”几个数字,简朴而笃定,像一声沉默的钟响,把所有的浮光与既视感,都稳稳地钉在了这海州湾的风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街好似一个精通两种语言的叙述者。那似曾相识的匾额,是它脱口而出的、与许多开埠之地相似的通用词汇,诉说着那个年代对“摩登”共同的想象。而眼前这栋名为1933书局,才是它用本地口音说出的、再具体不过的独有故事:那正是陇海铁路通抵海港的年岁,是汽笛与帆影在此交割的时辰;一块匾可以模仿一种风情,但一方基石却镇守着一整段不可复制的光阴。风从街的尽头吹来,仿佛带着咸味,我便知道,我走进的不是一片相似的风景,而是一段正在苏醒的、关于“埠头”的年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外界的风声与光亮,霎时被关去了一半,空气是另一种质地了,沉静的,微微的凉,浮动着纸张陈旧的甜香与油墨清苦的气息。光线从高高的、蒙尘的窗户滤进来,变得慵懒而柔和;书架是顶天立地的,书脊的颜色大多黯淡了。偶尔看到几个熟悉的书名,抽出来,指尖触到粗糙的毛边,听见书页分离时那一声极轻的"噗"响;这里时间走得慢的,或许根本没有走,凝固在每一页字句里,忽然就懂了古人的所谓"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这书局,便是喧嚣尘世里,一座自给自足的静谧深山;拍照是不必的,那"快门"声太鲁莾;只让眼睛这架最古老的相机,贪婪地、静静地曝光片刻,便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拐进利民巷,世界陡然收窄,也陡然丰厚起来,这里的气息是泼辣的、温润的:福气满满杂货铺,杰秋夫妇三代人只经营好一家杂货铺,木森沙龙疗愈空间,收放有度…。寻常日子,收音机里依依呀呀的戏曲声、孩童的嬉笑声混作一团,热腾腾地扑面而来,这才是生活不加掩饰的肌理,粗糙而结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后,我便看见了那扇门,那块匾,"归墅″,两个字是隶体的,透着一种端然的清贵气,甚是喜欢。我举起手机,镜头里,匾额旁的木门虚掩着,露出门内半角清幽与天井里的一丛蓬勃,门旁米白砖的墙,被岁月磨出了蜂窝般的质感,空空地悬着,像在等待一个永不归来的黄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归墅”,是这绵密质地里一粒坚硬的核,它不言不语,那两个字却比任何喧哗都响亮。我拍它门楣上茸茸的青苔,拍它门环里凝固的夕照,拍它墙头一株在风里摇头晃脑的狗尾草,仿佛这故去的雅致,正借最卑微的生命,向今日点头致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巷子的烟火,到了它跟前,便自觉地敛了声息。那两个字,“归墅”,仍如一枚冷峻的旧印,盖在斑驳的门楣上。只是门下已换了人间,昔日的虚掩,变作今日的敞亮;旧时的空盏,亮了暖黄的光。我怔怔地望着那新添的匾额“百花谷”,与两旁饱满的对联:</span></p><p class="ql-block">众芳盈落百花谷</p><p class="ql-block">自有幽香梦中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巷子里,飘来不远处杂货铺的微语、炊饭的香气,这现实的暖风,与联中“梦中幽香”缠在一起,竟让那“归”字,少了几分孤峭,多了一层可亲的恍惚。仿佛它并非拒人千里,只是在一个更幽深的维度里,收集着所有过路人的倦意,酿成一场共通的、芬芳的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天主教堂前大步走过,那尖顶的影,长长地斜铺下来,像一道冷峻的、青灰色的界河,我不属于那边,我只是个路过的俗人。脚步带起的风,卷起衣角,也卷起地上几片枯叶,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异,仿佛从一片凝固的、彼岸的时光里,硬生生穿行而过,回到这流动的、烟火的人间。唐人李益有句:“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此地无杨花,只有这巍然的、沉默的建筑投下的重量,与快步走开的、如释重负的轻快。这大步,竟走出一丝偷渡般的、顽皮的窃喜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到底是紧了,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刮过教堂尖顶与老街檐角,将最后一点浮世的暖意也搜刮了去,倒叫这结束,有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决绝,将“百花谷”的梦、“归墅”的谜、书局的静、杂货铺的实,一并打包。这寒风的催促,反让告别少了黏腻的感伤,多了几分利落的珍重;昔人远行,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邀约;我今归去,亦有满心贮存的风景,可供灯下反刍,其温暖醇厚,或亦不亚于一杯绿蚁新醅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25.11.18.</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