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雪花

岫云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初是几粒试探的碎屑,像信使,又像遗落的时间。它们飘得慢,仿佛在辨认这片睽违的土地——去年消融的洼地,此刻正仰着干渴的唇。然后,它们密了,纷乱了,成了阵势。天地间便垂下万千道若有若无的丝线,把远山、枯枝、屋顶的烟囱,都松松地缝进一张朦胧的网里。街道静了,脚步钝了,世界在收拢,退回到一只巨大的、安静的茧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伸出手,接住一片完整的。它躺在我温热的掌纹里,并不急着化,而是将它的结构,那精密的、分岔的宇宙,坦然亮给我看。六枚冰晶的羽毛,托着一粒更小的、透明的核,像捧着它自己最初的心。这微小的建筑,胜过人间一切坚固的殿堂。原来每一片雪,都是一座失重的、飞翔的宫殿,藏着水汽与尘埃关于形状的全部记忆。我的凝视是滚烫的,它终于在我命纹的沟壑里塌陷,成为一粒诚实的水珠,映着灰白的天光——一个世界的崩毁与转生,如此静默,又如此庄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总让我想起些什么。想起童年时,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它们前赴后继地扑向灯火,像夏夜的蜉蝣;想起某个同样落雪的黄昏,身后温暖的灯光里,传来碗碟轻碰的声响,和一声被热气捂得模糊的呼唤。想起姐姐们带我玩雪球,堆雪人,雪人红辣椒鼻子长在雪白里是那么鲜艳。那些时刻,雪是柔软的衬底,托着人间暖暖的、跳动着的光。可如今,我只是站在这空旷的街角,看它们填平车辙,覆盖垃圾与落叶,把一切的参差与不堪,都归于一片慈悲的、无差别的白。它不带来什么,也不许诺什么,只是覆盖,只是让行走变得迟疑,让时间显得蓬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几日的枯草还在雪被下,保持着倔强刺出的姿势。这白,毕竟只是假象,是冬天一句温柔的谎言。底下的一切,挣扎的、腐朽的、等待的,都还在那里。雪的意义,或许正是这短暂的遮蔽,这令万物静默的谎言。它让你相信,天地可以如此纯净,如此崭新,仿佛所有故事都可以重写,所有沟壑都能被抚平。尽管你知道,当午后那点无力的太阳探出头来,这壮阔的洁白将开始消褪,露出泥泞的、混杂的真相。屋檐将垂下泪滴般的水珠,嗒,嗒,嗒,敲打出一个缓慢回归的、确凿的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此刻仍感激这谎言。雪落着,耐心地,一层又一层。它把嘈杂吸走了,把界限模糊了,把远推近,又把近推远。我继续走着,肩上渐渐有了分量,发间藏着冰凉的吻痕。我不去想消融的事,只想把自己也走成一片雪,落在这寂静里,覆盖点什么,或者,被什么覆盖。直到我也成为这无边白茫茫中,一个无言的小小逗点,一个正在消逝的、洁净的瞬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