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里面有“钢筋”

醉卧暖秋

篇昵称：醉卧暖秋

美篇号码：12841620

关中灶火旁的俚语总带着泥土的幽默，他们把饭菜里不慎掉落的头发唤作“钢筋”——这名字既荒唐又贴切，像岁月悄悄埋下的伏笔。一缕发丝，轻如鸿毛，却能在舌尖硌出时光的顿挫，成为饭桌上无声的提醒：生活从不完美，但正是这些微瑕，织就了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妻子年轻时，厨艺精湛，手脚利落。每逢年节，厨房便是她的舞台：面团在掌心翻飞如云，擀面杖下银链般泻出细长的面条；发面剂子跃入油锅，噼啪作响，周身炸成金黄，油条的香气如藤蔓爬满屋子。左邻右舍常端着碗站在门口张望，热气腾腾地飘进楼道，惹得人纷纷称赞。那时的饭菜，不只是果腹之物，更是一场全家共享的盛宴。我和孩子们风卷残云，碗筷轻碰，叮当如乐，仿佛一曲永不落幕的欢歌。

岁月如灶膛里熄灭的余烬，悄然冷却，也悄然改变着炉火的温度。如今的老伴，眼花了，手也慢了。盐多了不知咸，忘了放味精也浑然不觉。有一回煮花生，火苗正舔着锅底，她听见楼下邻居唤她买菜，转身便走。待回来时，焦糊味已弥漫整楼，锅底乌黑，锅中腾起青烟。幸而未酿大祸，只赔了一只锅。她站在狼藉的灶台前，讪笑着：“人老了，记性像漏底的篮子，什么都留不住。”我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心里那声轻响——是时间剥落的声音，无声，却震耳。

后来，饭桌上的节奏渐渐变了。佳肴依旧上桌，我们却不再急着动筷。举箸之前，总先低头细看，目光在汤里菜中逡巡——那频频出现的“钢筋”，生怕一个不小心吃进肚里，心里膈应!起初我不忍明挑，只悄悄拨开，妻子瞥见我神色微动，便低下头，讪笑扒饭。后来，我们索性坦然相对，筷子细细翻拣，直到确认无碍才安心进食。偶尔一根发丝被挑出，搁在碟边，蜷曲着，在椒盐与葱花间泛着微光，竟像极了岁月剥落的银屑，无声沉淀在生活的碗底。

妻子的头发早已灰白，却仍每日认真梳理，一丝不乱。这些“钢筋”从何而来？医生朋友说，年岁大了，掉发是常事。我听罢轻叹：原来我们都老了。妻子从不辩解，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吃饭，而我们之间，早已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宽容——那是半生相伴酿出的默契，是风雨同舟后的柔软。

如今每顿饭，都成了仪式：低头细寻，举箸轻挑，彼此心照不宣。某日我正低头拨弄汤羹，寻那可疑的影踪，妻子忽抬眼望着我，眼角漾起笑意：“挑干净些！”我笑着应：“那是自然。”她鬓边一缕白发轻轻垂落，浮在面颊旁，像风拂柳梢，像一声低语的叹息。这哪里是钢筋？分明是柔韧的丝，是岁月织进饭香里的温柔。

饭里的“钢筋”，原是时光风霜的印记，无声嵌入我们余生的碗底。我和妻子日日拣拾这些细碎的遗物，竟嚼出了咸淡之外更深长的滋味：生活里的沙砾，未必是瑕疵，反是生命赠予的朴素信物。它们被岁月磨砺，被宽容包裹，终化作心弦上最柔韧的丝线——无声，却在我们日渐浑浊的凝望里，铮铮弹拨出光阴的清响，坚韧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