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今夜如银

煙雨江南

站在金银湖边，月色从云隙间缓缓流泻下来，湖面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箔，随着湖水轻轻颤动。风是极轻的，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的梦。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月色的一部分，被揉碎了，又融进了无边的银光里。

大半生就这样过去了，我想起那些匆忙的日子。清晨被闹钟催醒，深夜被倦意笼罩，日子像一条鞭子，总在身后脆生生地响着。我像一匹上了套的老马，只管低头向前走，不敢停，不敢歇。路旁的风景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偶尔抬头望天，也只是为了确认天色。那时总以为，跑得快些，就能追上什么。如今站在这里，才恍然明白——我们追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影子。

湖心忽然跃起一尾鱼，扑棱一声，又隐入水中，留下一圈圈涟漪，慢慢荡开去。我忽然想起童年的那条小溪。夏天午后，我赤着脚站在溪水里，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水面，碎成千万片金叶子。那时不知疲倦是什么，只知道蝉鸣太响，阳光太亮，日子长得没有尽头。那个赤脚的孩童，如今在哪里呢？

风渐渐凉了，我拢了拢衣襟。年轻时总向往远方，觉得生命就该像山间的溪流，奔涌向前，永不回头。后来才懂得，有些流淌，是为了抵达；有些流淌，本身已是归处。就像这湖，静静地卧在这里，不争不抢，却装得下整片天空，整夜月色。

远处有几点灯火，像是谁家晚归的人。人间烟火总是温暖的，哪怕只是远远望着。这些年，识得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才慢慢懂得——最深的智慧，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日子里。就像此刻，什么都不用想，只是站着，看月亮慢慢爬升，听湖水轻拍堤岸。这种安宁，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追求都来得珍贵。

一片云飘来，暂时遮住了月亮。天地忽然暗了些，湖面上的银箔不见了，只剩下深沉的墨色。但我知道，月亮还在那里，就像有些东西，看不见，却一直都在。

云过月出，银光再现。我的心忽然轻盈起来。那些远逝的岁月，那些不再回来的自己，都在这月色里重逢了。童年赤脚踩过溪水，少年仰望过的星空，中年跋涉过的长路——他们都还在，都住在我心里，像湖底的石子，被岁月冲刷得温润光滑。

夜深了，该回去了。转身时，我最后看了一眼湖面。月光依旧温柔地铺展着，千万年来，它就这样静静地照着，照过古人的离愁，照过今人的疲惫，也照着我这个平凡的夜晚。原来，每一颗仰望明月的心，都会被它轻轻抚慰；每一段疲惫的旅程，都能在月光里找到归处。

今夜，我将带着这满身的月色回去，就像带着一湖的宁静。明天太阳升起时，生活还是会继续向前，但我知道，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总有一片湖水，一轮明月，在寂静的夜里，等着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