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素签

大漠孤烟

十二月的素签

　　十一月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寒夜凛冽的风涛里，像个倦极的归客，缓缓松开了咬死枝桠的蜷爪。那离去的幽叹，轻得像混在旧书册翻卷的微响，在岑寂中漾开涟漪，惊碎了枕畔浅梦。这叹息是别辞，亦是新章的叩门：结束何曾是终局？原来它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序引。那声幽叹，更像一枚被风反扣的图钉，把十一月的最后一页边角钉牢——撕下时，会带起一缕纸纤维，像揭旧疮痂，疼得浅，却红得真。

晨起开窗出门，天地已换了容妆。风收敛起秋日的嚣闹，只偶尔拂过树枝，裹着岁月酿就的默契。天穹漫开深淡不一的灰，如被时光漂洗得薄透的素笺，静静候着初雪落墨——那莹白笔触，将晕染出世间最澄澈的留白，正等一支素笔，写就独属自己的故事。

十一月的旧事，已被时光妥帖收进檀木匣。匣底压着桂花树残存的冷香，是绕心的温柔旧梦；几枚秋叶残片，曾踏响陪儿女成长的时光韵律，把秋阳的暖也揉进了岁月褶皱；藏着霜中晚菊的干瓣，凝着生命困厄里倔强的箴言，也夹着一张泛黄的、儿女幼时的随性涂鸦，把最稚拙的暖钉在了纸页上。它们不是被遗忘，是另一种珍藏，就像杯盏里的茶汤，初尝浓烈，余味却在岁月里愈显绵长。那些碎影，是行路的寒衣，能裹住寒夜的风，也能点亮迷途的星，更能在惦念翻涌时，撑住空落落的院。

十二月，是张崭新的素笺，莹白无尘，待著新篇。扉页上先缀了檐角腊味，每一串都悬着等儿女归乡的烟火，风拂过便晃出往年围炉的笑语；再晕开白瓷杯热茶的雾气，雾气在案头台灯下打着旋儿，像不肯落地的雪，也像我悬了半宿的惦念——昨夜梦里，还见儿女单薄的背影，指尖该也沾着异乡冬夜的凉。我伸手去覆，却只攥住一掌冷雾，指腹倏然沾湿。那凉意里，裹着对儿女工作顺否、寒暖如何的零碎惦念，漫着剪不断的亲情羁绊；屋顶霜花凝着的，也不再是笼统的远方，而是他们所在的那座城的风向。这“惦念”是什么？答案早藏在白瓷杯袅袅的雾气里——是儿女加班夜的灯，是通勤路的霜，不用拆穿，只合细品。这月份本就该沉思、静待，等第一片雪，如约飘落，也等儿女的归期；等岁末钟声，撞破夜色；等未竟的诗，寻到韵脚；等踟蹰的梦，落定归处。

你看，枝头柿子红透，为归鸟指引方向，那柿红多像儿时给他们织的围巾底色，岁岁年年，都在为远行的人亮着归途的灯；松柏依旧苍翠，在短日里默立成永恒的姿态，就像我守着空院的模样，以坚韧注解生命的倔强。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与严寒相拥——世事从非坦途，当怀一颗平心、执一份韧劲，与岁月从容共生。

我立在季节的门扉，向渐隐的十一月挥手。它的背影沾着晚秋的露，那是秋的馈赠与情深。而十二月携清寒而来，步履轻如霰雪叩窗，私语着新年的希冀。我仿佛望见它眸中映着冬至的汤圆，圣诞的烛火，元旦的晨曦，还有无数待写的故事，正等我们以掌心的温度落墨，成为岁月素签上最妥帖的落款。

你好啊，十二月！原来每一次启新，都藏着未凉的热望。在这素净的月份里，让我们怀揣执念，以平和且坚定的心，写就独属自己的诗行，拥抱每一寸裹着惦念的温柔晨光。生命的答案，都如檐间落雪，无声却温柔地浸润了岁月。

我拉出抽屉，取出去年没用完的松烟信笺——纸面已微微卷边，还留着去年茶渍的浅痕。先在笺上落一行给远方儿女的惦念：天渐寒，记得添衣，青丝成雪时，自有归巢的暖。再特意留一道狭长的空白，给尚未赴约的雪，也给儿女归途上未说尽的寒暄。

写罢，把信折成方胜，塞进窗棂的缝隙，托风做驿使。窗沿上“嚓”地一滴昨夜残留的雨水落在纸脊，像晨露的印记，如同一枚邮戳，风带走了它——往儿女工作的城市，也往那些没有地址的惦念。

我等春回，也等——归人叩响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