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

九天揽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就是爱吃面条。

年轻时在外应酬，酒菜堆了满桌，人声鼎沸里推杯换盏，胃却空落落地悬着。散了场，夜风一吹，魂儿还飘在半空，脚却认得回家的路。开了门，厨房灯一亮，锅里水一滚，下一把挂面。白气腾起来的刹那，心才咚一声落了地。就着橱柜的灯光，吸溜吸溜吃完，额角渗出细汗，方才酒桌上的那些热闹与喧嚣，才算真正褪了去。那时候觉得，面条是夜的底，是给自己垫的踏实。

早晨更离不了它。清水烧开，面条下去，打两个鸡蛋，看蛋花在沸汤里舒开，像日出时漫天的云霞。捧着一大碗，热气扑在脸上，汗珠从发根里冒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那不是热，是通透了。一碗下去，五脏六腑都被熨帖过，一天才算真正醒来。

我对面条，是有些“痴”的。走在街上，眼睛总不自觉往两旁的面馆瞟。若是瞧见一家新开的、招牌还锃亮的，脚就走不动道了。心里便埋下一颗种子，痒痒的，非得找个由头，走进去，在陌生的板凳上坐定，看老板娘端上一碗陌生的面，把这念想给了，才舒坦。吃什么面，从不挑拣。手擀的粗犷，机压的规整，挂面的利落，拉面的筋道……各有各的好。卤子更是来者不拒，山珍海味不嫌奢，清汤寡水不嫌简。当然，心底最深处，总绕着一缕旧时的香——是小时候吃过的肉丝卤。酱油的酱色，裹着零星的、亮晶晶的油花儿，肉丝切得细细的，混着面汤的热气往鼻子里钻。那是人世间最初的“滋味”。

这些年，面条陪我走了许多路。吃过母亲的手擀面，那面里有她揉进去的力气与时光。下乡时，蹲在老乡的门槛上，捧过海碗，面是糙的，卤是咸菜，但就着田埂的风和质朴的笑，吃得格外香。也见识过城里面条宴的阵仗，桌子上十几只小碗，配着名目繁多的浇头，吃的是个新奇与排场。城里的面馆，大大小小，我几乎都坐过。可我从不去比较哪家第一、哪家第二。在我这儿，只要是面条，便没有不好吃的。爱，本身就是最高的评判。

这次病了一场，动了手术，在家将养。妻子和妹妹变着法子炖汤煮粥，恨不得把天下营养都喂到我嘴里。我吃得饱饱的，却总觉得胃里心口，都缺了一块。空空地悬着，不着边际。

后来我说：“我想吃面条”

当一碗面条连汤带水地落进肚里，一股温热的踏实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那些精致的饭菜再好，是别人的道理；而这一碗面条，才是我自己的“病号饭”，是我骨血认的乡愁。

如今，我几乎日日与面为伴。有卤时，是锦上添花；没卤时，一碟炒白菜，也能就着吃得唏哩呼噜，满头是汗。旁人看来或许单调，于我，却是日日如新的餍足。

什么叫好东西？什么叫好吃？这问题我想透了：你身体想念的，你吃下去觉得心安理得、通体舒泰的，那就是了。从前没生病时，我总爱说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竟是再认真不过的真心：

“让我一年到头吃面条，我也愿意。”

面条是什么？它是深夜归家的一盏灯，是清晨唤醒身心的号角，是脚踏实地的烟火，是走遍天涯都惦念的故土之味。它简单到了极致，却也丰富到了极致——它能安放一个人所有的疲惫、思念与从容。

这一生，有过应酬，有过风光，有过病痛。但最后，能让魂魄安稳落地的，不过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它不说话，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用最朴素的热气，抱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