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养生

李建新

“要活就要动，有养才有生。”细细品味这句话，仿佛道尽了生命的真谛。

我们这一代60后，虽生于清贫年代，却也从未缺过一餐热饭。如今退休安度，衣食无忧，更有余力讲究养生健身。回望来路，竟觉命运待我们不薄——清苦中见温情，平凡里藏福泽。

儿时打蛔虫，吃的不是苦药，而是裹着甜味的宝塔糖，仿佛连病痛都能用糖衣包裹；人过半百，欲求滋补壮阳，便吞起丸药来，六味地黄丸成了常客；及至年迈，所求已非一时精力，而是长生久视，所服之物，竟如梦似幻。

打开家中保健柜，那一排排瓶瓶罐罐，宛如一支来自五湖四海的“梦幻军团”：花旗参、亚麻籽、螺旋藻、蜂胶、叶黄素、银杏、鱼油、维骨力；本土的松花粉、卵磷脂；还有晚辈孝敬的燕窝、冬虫夏草——琳琅满目，俨然一场跨越山海的滋补盛宴。

犹记邓丽君那首《何日君再来》，千回百转的歌声里一句“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温柔入骨。如今想来，吃补药又何尝不是如此？管它是否真有效，先吞下去再说。一口水，一粒丸，寄托的是对健康的渴望，也是对岁月流逝的无声抵抗。

其实，痴迷补药者，岂止今人？古人吞服起来，更是大胆惊人。《红楼梦》中林黛玉自幼体弱，从会吃饭起便与药为伴。初入贾府，贾母问她：“常服何药？”她答：“人参养荣丸。”贾母欣然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叫他们多配一料便是。”一语之间，药已如饭食般寻常。那弱柳扶风、掩袖轻咳的病态，在年少时竟被我看作一种幽兰般的美，甚至懊恼自己太过粗健，难成那“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如今才懂，真正的美，是筋骨强健、目光清亮，是能在秋风中昂首行走的生命力。

我素来敬仰苏东坡。这位旷世文豪，不仅诗酒风流，更是一位深谙养生之道的行者。见弟苏辙面色红润，得知是习瑜伽之功，便欣然效仿。更醉心道家炼丹之术，亲手设丹房，炼制所谓“梦幻小丸”。他曾记下两则炼丹笔记：一曰“阳丹”，取人尿炼出白霜，和枣肉为丸，空腹佐酒服用；一曰“阴丹”，以头胎产妇乳汁提炼成药。不知此二丹是分服还是同吞？除丹药外，他也重食补，常食胡麻与茯苓，称其为“仙人之食”，俨然一副欲与天地同寿的模样。

既言“尿”，不妨再提一位“阳丹”拥趸。明嘉靖帝晚年痴迷长生，朝中竟有官员顾可学，专取童男童女之尿，炼成“长生尿丸”进献。可想那孩童被迫狂饮清水，宫婢环伺接尿，场面荒诞近乎虐童。皇帝龙颜大悦，竟擢其为礼部尚书。满朝鄙夷，私下称其“炼尿尚书”。可笑的是，服尽千丸，终究难逃一死——长生梦碎，唯余千古笑谈。

与其执迷于奇方异术，活成一个怕死的“养生恐怖分子”，不如聆听东坡晚年悟出的真言。有人问其长生之法，他淡然答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四句如清风拂面，道尽养生至理：心无挂碍，便是至贵；作息有序，胜过万贯；缓步徐行，堪比车马；节制饮食，犹胜珍馐。千百年来，最踏实的养生，从来不在瓶中丸里，而在日常点滴之间。我愿再添一句：自在以当寿。

人生如登山，若只顾低头数步，哪得闲情赏云卷云舒？登山不在里程多少，而在一路尽兴；活着也不在岁数长短，而在成为怎样的自己。一个人活到几岁，世人未必记得；但他曾如何活过——是豁达还是拘谨，是温暖还是冷漠——却会留在他人记忆深处，久久不散。因此，养生不该只为延长寿命，更应是为了重塑一种生命的态度：无论行至哪一程，都能坦然言一句——此生，已然足够。

肉身可贵，故我们悉心养护，祈求安康长寿。然而我们常忘了，能安然变老，本身就是一种福分。这份福分，来自时代的安稳，来自无数前人的耕耘与馈赠。我们得以在阳光下散步，在厨房里煮粥，在晨光中打太极——这一切平凡的日常，都是他人用汗水换来的静好岁月。念及于此，岂能不心怀感激？又何须对寿命耿耿于怀？

在追求健康的路上，请别忘了——生命，早已慷慨地让我们健康了太久。真正的养生，不在药柜琳琅，而在心中清明；不在延年几岁，而在活得像自己。闲话养生，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与时光和解的温柔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