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子在苏北平原上疾驰,窗外的风景由山西山林的苍褐,渐次化为盐城滩涂那种低饱和的灰与绿。心思却还系在褐马鸡那簇夺目的白色耳羽上,直到手机震动,鸟导的消息跳出来:“在,四只,午休。”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随即涌起一种近乎温柔的默契——鸟儿在午休,我们便也安顿自己的胃。这寻常的人间烟火,成了朝圣前宁静的序曲。</p><p class="ql-block"> 盐湖比想象中更旷远。导航在这里失了效,纵横的土路像大地的皱纹,藏着外人难解的密码。几经周折,终于见到鸟导黝黑的脸,彼此会心一笑,那笑里全是懂的人才有的、关于“关系”与“门路”的简短故事。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湖岸的碱蓬草擦过裤脚,发出细碎的声响。然后,毫无预兆地,那片灰白的水域中央,蓦然点燃了四团火焰。</p><p class="ql-block"> 是的,就是它们。</p><p class="ql-block">三团挨得近些,在水中圈出一小块私密的、粉红色的疆域;另一团稍远,遗世独立,像个沉思的标点。我们瞬间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先前赶路的焦躁、寻找的迷茫,在这一刻被湖风吹得干干净净。只有心跳,擂鼓般提醒着这场邂逅的珍贵。</p><p class="ql-block"> 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设备,拍下几张“到此一睹”的记录照,仿佛是为激动的情绪找一个稳妥的安放处。然后,才敢一寸一寸地,用目光去抚摸它们。那色彩,真是惊心动魄。并非油画的凝滞,而是水彩的,氤氲的,仿佛把整个黄昏的霞光都吸进了羽毛里,从颈项淡淡的绯红,到胸腹渐浓的洋红,再到翅梢那笔收束得毅然决然的墨黑。最妙是那长颈,并非僵直的傲慢,而是一种松弛的、流淌着的“S”形曲线,将优雅诠释到了骨子里。就连午睡的姿态,也高贵得令人屏息——长颈弯折,精巧的头颅安然埋入背羽,像拥着一朵云做的枕头;唯有那双红玉般的细腿,钉子似的立在浅水中,在灰蓝的湖面写下两个鲜明的惊叹号。</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此地失去了刻度。我们坐下,成了几尊披着尘衣的礁石,看天光云影在它们身上缓缓流转。约莫一个多时辰,那沉睡的胭脂,仿佛被一个共同的梦境轻轻推醒。先是颈项微颤,如风中柔茎;继而头颅昂起,眼神(我们虽看不清,却笃定那眼神是清明的)投向虚空。它们开始踱步了。长腿提起,落下,划开圈圈涟漪,从容得像在丈量亘古的光阴。觅食的样子带着一种专注的禅意:颈弯如弓,喙没入水,缓步前行,滤取着肉眼不见的丰饶。我们忙不迭地追随,快门声此起彼伏,贪婪地攫取它们每一个昂首、每一个曲颈的瞬间,仿佛要将那流动的玫红凝固成永恒的琥珀。</p><p class="ql-block"> 然而,心底始终悬着一个更辉煌的期望:飞。若能看见那收敛的墨色羽翼豁然展开,托起一团燃烧的云,在盐湖苍茫的底色上,划出一道自由的、绯红的裂痕,该是怎样的惊鸿一幕?这念想一旦生出,便如藤蔓缠绕。我们等待,从热烈盼到焦灼,从焦灼等到平静。目光在它们与愈垂愈低的天幕之间,牵起无形的线。</p><p class="ql-block">可它们只是漫步,从一片水域到另一片水域,将觅食谱成一首漫长的、无字的诗。暮色却不谙这等待的心事,它从四野悄然合围,将湖水染成沉郁的铅灰,再将那四团火焰,一点一点,晕染成梦境边缘模糊而温柔的剪影。</p><p class="ql-block">终究是带着遗憾离开了。回望时,盐湖已成一片深沉的铁青,那几点胭脂,早已融入渐浓的夜色,无从寻觅。归途的车厢里,无人说话。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未曾腾空的羽翼,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美丽的悬念,它让这次抵达,变成了下一次出发的、充满光亮的前奏。而那四只在暮色中静静踱步的影子,已带着它们全部的、慵懒的优雅,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像四枚永不褪色的火种,在往后许多平凡的日子里,悄悄散发着余温与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