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三）

代百勇（碧水蓝天)

　　日月如水，时光荏苒，随着斑驳岁月无情的流逝，过去许多的人和事都已渐渐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沉淀下来的除了美好回忆，还有淡淡的忧伤。 往事不堪回首，令我无法忘怀的就是三十年前的那次中考了。

那时候，中考还是在七月份，而且每逢考试，必定细雨迷离，如诉如泣，被虐称为“黑色七月”。 东明一中算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的最高学府了。像我们这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能够进到这所学校里学习，可以说是高不可攀梦寐以求的奢望。有幸的是我居然差一点把小时候的梦想得以实现。 那时候我们乡镇中学为了追求所谓的升学率，也像现在这样实行分流。大部分学生参加毕业考试后就回家了，而剩下的极少一部分学生才能中考，而且大多只能报考县实验中学和东明二中或三中，只有像我们这样品学兼优的极少数人才允许报考一中。记得当时我们校毕业班有一百七十多个学生，毕业考试后，学校要求前30名的学生可以参加中考，其中，只有我们六个人可以报考东明一中。

　 我们离县城远的农村孩子必须提前一天来到，先看看考场和座位，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是小偷在偷东西以前先去踩点一样。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路上东瞅瞅，西看看，看到什么都感到很稀奇。也遇到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电话机；第一次吃到了方便面；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大街上手牵着手散步。

看过了考场之后，我们便实地参观了向往已久的一中校园。这里绿草如茵，环境优美，纵横交错的柏油路和石子路相互交织贯通，路边两排笔直的杨树遮天蔽日的笼罩着。各种奇花异草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这里的教室宽敞明亮，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甚至觉得他们讲桌上的五颜六色粉笔都比我们的好的多。当时心中就期盼着，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在这环境优美的校园里学习，那该多好啊！

我们住的宿舍楼是在校生住过的，他们那时候都已提前放假回家了。 我们便把带来的凉席铺在床上，躺在上面看起书来。 天渐渐的黑了，宿舍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室内也顿时喧嚣起来，炎热的天气和沉闷的空气里夹杂着汗腥味、臭脚丫子味迎面扑来，令人感到窒息。最可恶的是黑白相间的大花蚊子成群结队地轮番向你“轰炸”，不一会儿手上、脚上、脸上、颈肩部及大腿上都起满了豆粒样大小的红色风团。那感觉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于是，我们几个同学决定抱着凉席一起到楼下休息。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周围寂静的很，平日里爱鸣叫的蝉儿也安静了下来。月亮已经升高了，悬挂于柏油路两侧的梧桐树之上，皎洁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间隙如水般地倾泻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微风徐来，脸上感觉有丝丝缕缕的凉意，远处不知谁家的录音机里传来黎明那首深情而又婉转动听的歌声“今夜你会不会来……”。

我们几个就休息地点选在一处杨树枝叶密集下面，把凉席平铺在公路上，十分惬意的平躺在上面，小声地谈着话，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醒来，才发现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衣服全被淋湿了，我们竟然对此全都浑然不知。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随身携带的那仅有的五六元钱不翼而飞了，原来是在夜里熟睡的时候被可恶的小偷偷去了。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那可是我们这两天半的维持生计的生活费啊！大家气愤填膺地一会儿咒骂可恶的小偷，放着那么多的大官富豪不偷，偏来偷我们几个穷学生，一会儿又骂这县一中是什么破学校，社会治安这么差。

埋怨归埋怨，可是发生了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呢？

大家把眼光不约而同地都投向了振华哥，他在我们几个同学当中年纪最大，处事经验也比我们丰富些。他左手叉着腰，右手托着下巴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办呢？再回家拿钱吧，时间来不及，回来耽误考试，不行；向别的同学借吧，大家都是从农村来的，都很紧张，手里也没余钱。”

这次想出办法的是机灵鬼小强，他说我们可以去喝凉水啊，自来水干净，又不要钱。他们几个都兴高采烈的表示同意，我却躲在最后默不作声，因为我知道自己从小肠胃就不好，一吃凉东西就肚子痛。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于是在他们喝过凉水之后，我也小心翼翼的喝了几口。

　　

　　谁曾想，正是这小小的几口凉水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第一场考语文，我就开始感觉上腹部疼痛难忍，而且越来越厉害。我便用左手按着疼痛部位，右手执笔继续答题。监考老师看到我的左手一直在课桌下面，还以为我在作弊，来到我身边，很严厉的问：“你在干什么？”我强忍住疼痛，指了指肚子，什么也没说。

后来到写作文时，腹痛更加剧烈了，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便匆匆交卷，急出考场，向卫生间奔去。 在厕所里，一阵畅快淋漓的 腹泻之后，疼痛似乎缓解了一点儿，心想，这次考试一定完了。自己最擅长的语文考砸了，尤其是平时最令人值得向别人炫耀的作文这次写的是啥都不知道，看来上东明一中真的没戏了。想到这，我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心里又不禁埋怨起来，恼小偷的不仁，恨学校管理的不义，烦自己肚子不争气，在这最关键时刻掉链子。

由于手中没有一分钱，中午什么也没有吃，自来水也不敢喝了。尽管如此，但是下午的数学考试还是要照常进行。当我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走进了考场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双脚走起路来，感觉有点轻飘飘的。还有点头晕，用手摸了摸额头，热辣辣的烫手，知道自己已经发烧了。在考场里，感觉浑身无力，在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两个小时，中间由于又是腹痛难忍，又去了一趟厕所，可是什么也没排出，肚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好不容易才熬到考试结束走出考场。这时候，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来，我舅舅家就在离县城不远的村子里，我可以去那里啊，又开始后悔自己中午怎么没想起来呢？于是，我就骑着自行车向舅舅家赶去。

在舅舅家里吃过晚饭后，他又给了我三元钱，那时候谁家都不富裕，况且对我来说，这小小的三元钱就已经足够了，简直可以说是如获至宝啊。回到城里，我先到卫生室买了点药吃。没想到那时候的药效果真好，等到第二天进考场的时候，我竟然奇迹般地完全康复了。考试也进行的非常顺利。

一月后，中考成绩出来了，遗憾的是一向学习名列前茅的我这次竟然以四分之差名落孙山。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感到很诧异，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只说是发挥失常了，其余的啥也不想说。

后来，又听有同学说分数在低于分数线30分以内的学生可以上高价，需要向学校多缴纳800元钱。800元对于一个像我这样贫苦农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这个消息的有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一天下午，天空中还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教我语文的郭老师突然来到我家中，他对我说，他愿意出这八百元钱，供我去一中读书。还说，这钱算是他借给我们的，等以后家里有了再还他，如果一直没有，也就算了。整个的初中三年，他一直都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同时还是学校的副校长。他知道我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将来也一定能成大器。从同学那里了解我的情况后，特意赶来，想帮我一把。听到老师的这些话后，家里人都很高兴，像是遇到了救星似的，父亲激动紧紧拉住老师的双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却坚定的摇摇头说：“谢谢您，老师。但我不想去上一中，我想跟着你再复读一年。”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很惊愕。因为我深深的知道，老师一家人也是不容易啊，全家几口人都靠他的那几十块钱的微薄工资度日，八百元几乎是他全年的工资啊！停了一会儿，我又斩钉截铁地说：“老师，非常感谢你！但是，东明一中我是不会去的，不但现在不去，以后也不会去。他们就是用八抬轿子来抬我，我也不去！

“八抬轿子”这四个字还是从鲁迅先生文章里学来的，想不到自己竟随口说了出来。 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自己竟然为什么会说出那样近乎毒誓般的话，或许是中考失利伤透了我的心。东明一中这所全县名校在不知不觉中伤透了一个正处于叛逆期少年的我，当时混乱不堪的社会环境使我把所有仇恨都转嫁到学校身上。

说实在的，时至今日，对此事我仍然无法释怀，时不时的埋怨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后来，我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报考过一中，也没到那里去过，而是选择继续复读初中考取中专了。

　　2015年，一个秋日的午后，学生返校，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便开车送女儿去一中上学。又来到久违的伤心地，汽车在学校大门口停了下来，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透过浓密的雨丝，又依稀看到“东明一中”四个金色大字，不禁又回忆起往事，令人感慨万千，不知怎的，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突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诗：“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虽然我一辈子都没有进入东明一中学习，但是我们一家跟它还是颇有渊源的：妻子曾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一双儿女也分别在2014年和2018年考取这所学校，而且还从这里考上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如今，女儿已经参加工作3年多了；儿子正准备考研。也许在他们心中，东明一中是他们一生中最感恩不禁的母校，心中对其充满无限感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