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想起大渡岗与小王子

鎏塬

　　这几天，手机上一边是枫叶最佳观赏期的推荐，一边是霜冻预警的提示，时间走到十一月底，入冬已然很多天，晨起开车由北向南经过洗马河时，已偶然能看到湖面上泛着的白雾，身边人说今年冬天将会很冷，最近普洱的最低温大概在四五度，不知是否是受这些主客观因素的影响，比如被“会很冷”的预言先入为主，或者因各种原因自我御寒能力下降使然，总之这样的天气真心觉得有点冷了，尤其是早晚时段，至少它是比前两年冷了些。

印象中好像前两年普洱的冬天都没这么冷，记得有一年甚至冬至日都还可以穿件衬衫就对付了，当然是在下午。我这人一般不怎么怕冷，大学时，在北方也待过几年，更冷的天气也体验及经历过，因此，抛开其它因素不谈，如果我觉得冷，那可能是真的冷了。然而这两天在朋友圈不时看到一两个本地朋友发的“暖冬”字眼时，却又对“冷”还是“暖”的评判产生了矛盾和不确定。但，冷也好，暖也罢，都不重要，留给众人去评判吧，它也不是我此刻想要谈论的话题，倒是由这“冷暖”，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和一些往事。

我想起的这个地方，它叫“大渡岗”，是西双版纳州景洪市下辖的一个乡，距离普洱市区不远，80公里左右，高速可以直达。至于为何会在这样的季节想起它来，纯粹是因为去年冬天的某个周末，因为一家人“关于去哪里玩一下”的意见不统一，于是临时转变方向，顺着思小高速来了一场开盲盒式的说走就走的“周边游”。

顺着高速，我们本来是先到了普文，因为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玩，于是问了一下在景洪工作的一个同学，她说你还不如去大渡岗，那里有万亩茶园，有彩虹跑道、彩虹集市，还搞了一个八十年代怀旧墙画风格的茶厂，可以去看一看。随即我们采纳了她的建议，调转方向直奔目的地。

这是我第一次到大渡岗，与大多数人第一次到一个陌生地方时的心情一样，心里多少都会有一些新鲜感，趁着这种赶新鲜的心情，同学推荐的点我们都逛了逛，确实有点风格，比如，在万亩茶园，站在彩虹集市望向远处，矮矮的山丘连绵起伏，天际与山脉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斜阳朦胧，远山苍茫，思绪万千，肆意漂浮，让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审视了当下和自我，也算是更进一步加深了对这个小镇的印象。而八十年代风格的宣传口号、建筑、墙画，也成功起到了代入作用，顺着它营造的时光通道，恍惚让人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年代。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到大渡岗，但对这个地方其实我并不陌生，所以我对它的印象用了“加深”这个词，因为它的印象很早就在我的心里有了雏形。

早在二十五、六年前，尚在读小学、初中的我，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曾经几次从思茅下去景洪及橄榄坝亲戚家玩过几次，而大渡岗是必经之地，虽然只是路过，但这并不妨碍你从此认识了它、它从此住进了你心里。也是在二十多年前，后来上了高中的我，同班同学中，有位女同学她家里当时就是从景谷老家搬到了大渡岗；我对她的记忆还在于，我们曾经在一次考试中成绩相同，因此共享或者说平分了一份140元的奖学金，不过作为男生，当时我只拿了40元，另外100元则给了她……往事如烟，如今我们都已毕业并工作多年，早前听说她远赴西藏，成了一名老师……

这次来大渡岗，这个地方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立体、丰富，旋即勾起的许多往事和回忆，更让我感慨良多，我的这位高中同学，二十多年后，我来到了她曾经的家，但现在她已经远赴西藏，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瞬间弥漫，不仅在时间上，也在空间上，逐渐拉开过去与现在、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大概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从一个地方出发，再到另一个地方求学、短暂集合，又如天上的星星般散落星辰大海、立业安家，并且这种集合散落式的聚散离合在人生中将会反复上演，人们会不停地遇见、相识，或者忘记……

从大渡岗回来后，我通过有关渠道添加到了那位高中同学的微信，得知她在西藏昌都市里当化学老师，并且她告诉我，她刚刚在普洱城区买了房，打算以后每年寒暑假都回来待上一段时间，还邀请我去参加她的进新房仪式，而这竟使我百感交集。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在其著名的作品《小王子》当中的一段描写，说的是小王子穿越地球沙漠时向一朵只有三片花瓣的花问道：人都在哪里？那朵花答道：曾经看到过一支商旅经过，天晓得打哪里去找他们。他们随风飘游，他们没有根，活得很累。

《小王子》这本著作被誉为写给成人的童话，主要讲的是B-612星球的小王子与它星球上唯一的玫瑰花闹别扭以后，离开所在星球游历了包括地球在内的六个星球，在遇见了一些人、驯养了一只狐狸、明白一些道理后，最终回到原来那个星球去守护他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的故事。而那句“他们没有根，活得很累”尤其让我产生共鸣，我之所以在与那位同学交流后想到它，正是源于这个“根”字。的确，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家乡就犹如自己的“根”，这一点我向来认同，多年前我曾经发表过这样一条朋友圈，虽然时过境迁，但引用在此依然能起到一定的说明作用，文字是这样写的：

刚下车，阳光很好，车窗正倒映着我的影子，天空很高很远，白云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一般飘摇在头顶上方，我抬起头朝着前方望去:到家了，我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多少年来我求学、工作，四处奔波，看过许多风景和世界，此刻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简单那么美好，我掏出手机定格下了这一惊艳着平淡流年的瞬间，低下头轻松、自在地向前走去，这世间没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值得让人眷恋，无论你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始终是割舍不下，要回来的，它无时不包容着你的艰辛、困苦、磨难和委屈，给你恒久的温暖无声的激励。

我的这位高中同学辗转多地，在西藏成家立业，又回到普洱买房并且每年都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当老师真好），固然是“普洱”这座城市的魅力使然，但这正是由于对“家乡”的深深眷恋，也恰恰因为“家”才是“根”之所在。“人”如果是一棵树，那么“家乡”就犹如维系生存的一个根脉，如果没有“家乡”这个“根”的牵系，那么就会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失去人生的方向，大概率会像《小王子》里所说的“随风飘游，活得很累”。

当然，“人”并不是一棵简单的树，维系这棵树枝繁叶茂的“根脉”远不止“家乡”这一个，“人”的童年，对一个人来说，也是影响巨大、意义非凡的“根”，记得前些年看过一句话叫做：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一个人的早年经历确实会深刻地塑造其内在的安全感，这对于一个人来讲可能是一生力量的源泉。成年人的世界，并不像孩童时期那样无忧无虑，并且总是不可避免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鸡毛蒜皮、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糟心事，有时甚至还不得不面对一些残酷的真相和事实，但好在人还有童年，一想到我们的童年多么美好，一想到小时候怎么被父母宠爱、有过一些怎样的美好经历，这些记忆总像灵丹妙药般显现着它的神奇之处，深度疗愈着我们的心灵。其实，正如世界顶级创伤治疗大师巴塞尔·范德考克在其心理学著作《身体从未忘记》一书中所讲的那样，我们之所以拥有美好的童年，主要是因为我们与父母建立了安全的依恋，特别是与母亲建立的依恋关系，非常之重要，特别是在5岁以前，正是母亲在我们婴幼儿时期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回应我们的需求、始终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长期的陪伴在我们身边、持续地给予我们爱、抚摸和温暖，这样的安全感才会建立，才会使一个孩子日后更加健康地成长成为可能，并幸运地拥有一生被童年治愈的可能，从这点上来讲，“童年”反而不是“人”这棵大树真正的“根”，真正的“根”是父母，特别是母亲。可见，童年，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今天拥有一切，无不应该感谢我们的父母，特别是母亲。

这样的“根”也可以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绝对安全舒适的地方。眼动脱敏与再处理治疗(EMDR)，是治疗创伤记忆的一种标准化心理疗法，理论认为，EMDR能激活大脑固有的自我疗愈能力，对未被正常处理而“卡住”的创伤记忆进行再加工，目前，它已经成为世卫组织等权威机构推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一线治疗方法而被广泛运用。治疗中，治疗师会让来访（即接受治疗人员）事先在想象中构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绝对安全的地方或者经历过的美好场景，当治疗中感到情绪失控或者被创伤记忆淹没时，来访可以主动“回到”这个安全岛，平复情绪、重新掌控自己。理想的安全岛是具体、可控、脱离现实人际压力的场景，必须是一个你能完全掌控、永不背叛你的地方，它可以是一片只属于你的海滩、森林深处、山顶小屋，可以是你记忆中的安全角落，比如童年外婆家的院子、图书馆安静的一角，它就是你内心深处无比重要的、无比安全的“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苏轼的那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吧，是的，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心安之处永远会是根的方向。

其实，生活中还有很多“根”等待着我们去了解和发现，“根”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根”出了问题，那会是怎样的呢？如果想象不够直观具体，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做这样一个假设：

从此刻开始，你就是小王子本人，你为了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回到了你的星球，你对玫瑰花的感情，正如以前一样，那玫瑰花的形象，即使在你睡觉时候，也如一盏明灯照亮着你的心田,它是你的唯一，你们重归于好。因为它说过，它恐惧穿堂风，并且你担心它会冷，于是，在它生长的地方，你付出全部积蓄和心血为它建了一所房子，并精心进行装修，终于为它营造了一个你们共同的“家”，你相信一切都会这样一直平静地幸福下去；然而，多年后有一天你偶然发现，你们这所房子的地基从一开始就有严重安全隐患,地基一天天塌陷下去并且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危险一天天临近，你和它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最终房子倒塌，你遍体鳞伤，花朵被砸得稀烂，你看到，它的内心，竟是塑料做的，可你曾天真以为它是一朵真实的玫瑰花，你从未验证，因为你从未怀疑……这时，那只没带嘴套的羊突然从一旁敏锐地闪现并凑到那花面前，看着这朵面目全非的花，它似乎感到兴奋却又有些迟疑，随即它低下头张开它那大嘴巴用牙齿胡乱嚼了一下那烂在地上的花瓣，随即又快速吐出，继而甩甩头悻悻而去，而你就躺在不远处无力地目睹着这一切，你面无表情，你奄奄一息......

你从废墟中艰难地爬起来，满身伤痕累累，你在想，究竟是作者创造了你的这段经历，还是你本该如此？你想起并重述了一部电影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想快点结束这个关于你自己的充满了天马行空、信马由缰式想象的经历:

以前看见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人家说一个人有烦恼，是因为记性太好，从那年开始，很多事我都忘了......

从此，小王子——你，一个人站在你的星球上，转过身、逆着光、凝固而立，就如登录微信时，那个我们熟悉的背影......

小王子结束了我们为它设想的那种凄惨的经历，我们之所以那样去设想，是为了更真实地去体悟和感受那种由不幸和“根”的损毁带来的惨痛，也许有了这样的对比，会让人更好地去判断、去抉择、去珍惜；也只有如此，我们才会更深地明白一些东西。

进入12月以来，气温回升了一些，最低温回到了八九度，那种冷的感觉没有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冬天就此结束了，相反，它才刚刚开始，一个冬天最冷的时刻，远没有到来。对于不怕冷的人来说，冷当然不是问题；就算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也还有许多解决的办法，比如，到大渡岗去、到景洪去，甚至沿着中老铁路到老挝到东南亚去，越往南越温暖，并且这种温暖，离我们很近、离我们不远……

我体验过，冬天，普洱可能会有点冷，但是版纳会很温暖，从普洱到景洪，衣服立马减一件，季节立刻切换到春秋季；而大渡岗，就夹在普洱和景洪两城之间，被两座城市包围的感觉似乎让它略微有点受宠若惊，它享受了一个普通小镇所没有的奢侈待遇:普洱就像它的后花园，景洪则是它的阳台，一个冷、一个热，一个寂静、一个喧闹，而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容淡定地介乎两者之间，扮演着“小王子”一般的角色，我注意到它的名字当中，有个“渡”字，什么是“渡”呢？它要“渡”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大概就是要帮助那些整日匆匆忙忙的芸芸众生，从此岸到彼岸去，又从彼岸到此岸来......

（202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