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金陵，念半山

龙城使君

三月的南京，风里还带着些许料峭，却已藏着春的暖意。一天，我踩着晨光，又一次走进富贵山半山园，这条路，走了十几次，这一次，却是告别。三十余年金陵客，即将退休回上海定居，卸下职业生涯的行囊，心中翻涌的，竟满是王安石当年的心境。

初识半山园，是因王安石。这位北宋的改革家，晚年归隐于此，远离了朝堂的喧嚣，却没躲过心底的波澜。这处园子是他晚年的安身之所，园内曾有半山亭、书房等建筑，如今已是南京重要的历史遗迹。园中风物幽静，小池塘泛着粼粼波光，鹅卵石小径蜿蜒其间，仍保留着清代重建的古朴风貌。只可惜它地处军事管理区，需经海军指挥学院许可方能入内细赏，我虽未能亲探园内景致，但见了别人拍的实景，再沿着他当年或许踏过的路径登山（半山园与紫金山之间如今隔了一座明城墙），看一看、爬一爬他曾凝望过和陪苏轼登临过的紫金山，便也心满意足了。

记得初读他的《桂枝香·金陵怀古》，“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只觉笔力苍劲，后来翻《资治通鉴》，看他推行新法的种种艰难，才懂那份“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里的沉重。他曾是满腔热血的改革者，想为天下开太平，为百姓谋福祉，可新法推行之路，步步荆棘。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民间的怨声载道，连曾信任他的神宗皇帝，也渐渐疏远。拼尽全力想改变些什么，最后却落得“天下怨谤”的结局，这份中年人的困境，如今想来，竟如此真切。

年轻时来南京打拼，一头扎进工作里，总想着凭一腔热忱，做出些成绩。那些年，无论是教书还是到企业工作，熬夜备课写文字材料，组织公务活动奔波现场，遇到过不被理解的委屈，碰见过难以逾越的阻碍，也尝过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失落。就像王安石推行青苗法、保甲法，明明初衷是好的，却在执行中变了味，招来无数非议。我也曾对着棘手的难题辗转反侧，对着旁人的质疑暗自较劲，总以为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努力一点，就能看到转机，可有时，现实就是如此骨感，你拼尽全力往前冲，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在与你作对。

中年之后，渐渐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有热血和坚持就够的。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有时代的局限，有执行的偏差，也有他性格里的执拗。而我们的职业生涯，何尝不是如此？有些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超出了当下的条件；有些努力，可能只是感动了自己。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得失，那些为之彻夜难眠的纷争，如今回头看，竟都成了过眼云烟。就像王安石晚年在半山园，看“六朝旧事随流水”，终是与自己和解，写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的淡然。

沿着半山园外的路径往前走，穿过富贵山的城墙洞，便踏入了紫金山的怀抱。以前爬紫金山，总想着登顶望远，如今脚步慢了，却更能体会沿途的风景。春风拂过树梢，鸟儿在枝头鸣唱，路边的野草冒出嫩芽，一切都充满了生机。王安石当年退居金陵，想必也常在这山中漫步，看着山岚变幻，听着松涛阵阵，那些朝堂的纷争、世人的误解，或许也能暂时放下。

三十余年，南京早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这里有我奋斗过的足迹，有我熟悉的街巷，有我交心的朋友。如今要走了，竟有些舍不得。舍不得夫子庙的灯火，舍不得秦淮河的流水，更舍不得这半山园的清幽，舍不得这份与王安石跨越千年的共鸣。

职业生涯落幕，就像王安石告别朝堂，虽有遗憾，却也坦然。我们都曾是追梦人，都曾为了心中的目标拼尽全力，即便结局不如预期，那些付出的汗水、经历的磨砺，也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中年的困境，或许从来都不是失败，而是在拼尽全力之后，学会与自己和解，与世界温柔相处。

风渐渐大了，吹起了衣角。我站在紫金山的半山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半山园，望了一眼这座熟悉的城市。再见了，半山园；再见了，紫金山；再见了，我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南京。愿我们都能如王安石那般，历经风雨，依旧保有内心的澄澈与淡然，在人生的新阶段，寻得属于自己的安宁与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