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也

李建新

没有人喜欢这个字，但它偏偏缠着你，如影随形。这个字，叫“老”。

甲骨文里的“老”，寥寥数笔，便是一个佝偻拄杖、须发如霜的侧影。先人以刀为笔，刻下的不只是字形，更是生命垂暮的真相。那弯下的脊梁，仿佛早已预知：岁月之贼，终将压垮挺直的腰身。

到了小篆，“老”被拆解为“人、毛、匕”——人之须发渐白，而“匕”为“化”的古形，暗喻蜕变。这变化不是春风化雨，而是夜半入室的盗者，无声抽走你的色泽与力气。如今提笔写“老”，写完一个“土”，横下一划，竟像藏了一把匕首。原来“老”字本身就带着刀，它不声不响，却早已亮刃。

这贼来得极巧，像一柄雕着春花秋月的匕首，轻轻抵住你的咽喉，逼你签下屈辱的认领书：头发归它，你若反抗，便一根根拔成省电灯泡；牙齿归它，你若逞强，吃根香蕉也能崩断；前列腺攥在它手里，一泡尿是片刻还是半盏茶，全由它定夺。它不抢金银，专窃生机，且从不打草惊蛇。

说到底，“老”是个熟人。它熟知你每一道皱纹的来路，记得你每一次心跳的节奏。你却装作不识，偷偷请来戴口罩的杀手——秘方、针剂、拉皮刀、冷冻仪，妄图围剿这不请自来的访客。可到头才知，它何止熟稔你？它根本是前世追债的狼，披着时光的外衣，登门索命，你只能奉茶敬酒，认账供养。

为何会老？老化研究专家史蒂芬·奥斯泰德在《揭开老化之谜》中直言：“老化什么都是，唯独不令人沮丧。”他称其为生物学的矛盾之美：蜉蝣朝生暮死，苍蝇不过七日，狗活十载，人近百岁，而古树可立千年。万物皆老，何独怨我？人人皆老，我又何言？

几岁算老？《礼记》有言：“七十曰老。”年满七十，可自称“老夫”。女子如何称谓？未载于典，依理推之，大约是“老娘”罢。豪气不减，反倒多一分坦荡。《王制》更细：“五十始衰，六十非肉不饱，七十非帛不暖，八十非人不暖，九十虽得人亦不暖矣。”暖的不再是身，而是心——心若不暖，万火难温。

许慎《说文解字》承古意，以七十为老。后世却屡变其制：晋以六十六，隋以六十，唐以五十五，宋复归六十。标准如潮涨落，唯有衰老本身，从不迟到。它不因律法宽宥而退步，也不因人心抗拒而止行。

中医最是通透，《黄帝内经·灵枢》道尽五脏衰变：“五十肝气始弱，目始不明；六十心气衰，好卧善悲；七十脾气虚，皮肤枯；八十肺气衰，言善误；九十肾气焦，四脏空虚；百岁五脏皆虚，神气皆去。”这不是病，是贼在逐屋清点，搬走光、热、力、忆，连梦都顺走几筐。

老，确是贼。它偷黑发，盗睡眠，劫记忆，掠体力。可这贼不破门，不持械，只轻轻叩门，你一开门，它便笑吟吟地住进来，再不离去。肉体的败北不可耻，因那本非战败，而是归还——还给时间，还给天地，还给生之所赐。

早衰，不过是“老年先修班”。它提前发卷，教你如何不与时间为敌，如何放下对青春的执念。我送走了青春，也送走了青春附赠的焦灼、痴缠、爱恨如焚。那曾以为独一无二的痛，原来不过是一季落叶，随风而去。

老，不是敌人，而是命定的旅伴。它陪你走完最后一程，不催不赶，也不安慰。从何时开始老？一笑便知。既然不能倒提江水，令河流重走一遭，何不双足浸流，静看两岸风景徐徐后退？天地悠悠，四时更迭，人，本该老去。

人老了，倒该活出点风度。幽默是最后的铠甲——不奢望人人享受这份祖产，但若能笑对岁月这把钝刀，一寸寸割肉却不呼痛，那便是最美的抵抗，最深的和解。老是贼，可这贼，终究偷不走你眼里的光，与心头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