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树，叶黄阅流年

鹦鹉红春

美号/7452473

文 章/鹦鹉红春

图片/个人影集

江风自汉水徐来，携长江浩渺与岁月低语，拂过龟山绿坡，掠过古琴台檐角，轻掀一树金黄银杏——汉阳树，六百年光阴如蝶飘落，时光仿佛悄然回望。

这株古银杏静立武昌与汉阳交界的烟波间，根植明初泥土，枝指苍穹，宛如阅尽沧桑的智者。它曾见洪武烽火，闻晚清汽笛，经辛亥风云，历抗战硝烟，默默将山河动荡、人间悲欢刻入年轮。如今仍挺拔如初，以沉默诉说永恒：千钧往事藏于纹理，慈悲宽厚写在叶脉，每一片落叶，皆是一封寄予过往与未来的信。

今年四月，江城春意正浓，草木葱茏，万物在和煦的春风中焕发出勃勃生机。《三味书屋》的老战友们如约相聚于武汉，在汉阳树那斑驳浓密的绿荫下悠然徜徉，仿佛时光倒流，重回那段青葱岁月。

此时，那株历经百年风雨、饱经沧桑的银杏古树正悄然抽枝吐绿——新叶初展，薄如蝉翼，莹润通透，宛如被晨露亲吻过的翡翠，在澄澈如洗的天光映照下泛着柔润而温婉的微光；叶脉清晰如画，纤毫毕现，仿佛游动着初生的晨曦，蕴藏着蓬勃而静谧的生命律动；叶尖轻垂的露珠尚未晞散，晶莹剔透，折射出细碎跃动的金芒，宛如时光以最虔诚之心亲手雕琢的一枚枚玲珑琉璃微饰，闪烁着岁月深处的诗意与温情。

你看，王望明与汉东、深练战友的夫人并肩而立，笑靥如花，眉眼间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温暖；钟国桦紧紧拥抱着夫人，喜笑颜开，那深情相拥的身影，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将一对恩爱情侣的缱绻情思永远定格在汉阳树苍劲的枝影之下；冷晓红伫立在“我在汉阳树下等你”的标牌前，怀抱标牌，笑语清朗、神采飞扬，恰与檐角风铃摇曳出的空灵清响悄然相和，声影交织，恍若岁月低吟，往事轻诉，令人心弦微颤。

快门轻响，他们定格的岂止是身影？那是半卷徐徐摊开的《陶庵梦忆》，纸页微黄，墨香犹存，字里行间流淌着旧日书窗下的沉静与风雅；是袖口不经意沾染的淡淡墨痕，无声诉说着未曾更改的书卷气与执笔初心；是斜阳穿过层层新叶，在泛黄书页上投下的、微微晃动的光斑，如呼吸般温柔起伏，仿佛时光也在屏息凝望。

此刻，奔流不息的岁月仿佛屏息驻足，悄然凝驻成一枚温润剔透的记忆琥珀——封存着不熄的热忱、无需言说的默契，以及历经风雨仍熠熠生辉、永不褪色的少年心气。

秋意渐远，冬的跫音悄然叩响大地。

今天，我再次驻足于汉阳树之下，脚下是层层叠叠的落叶，金黄、赭红与深褐交织，铺展成一片厚实的绒毯，仿佛大地被镀上了一层碎金织就的华裳。

风起时，叶片轻颤，簌簌之声如古琴余韵，在耳畔低回流转——那是季节的私语，是时光的吟哦，亦是一场盛大而静谧的告别仪式。

仰首凝望，枝桠疏朗，不再浓密如昔，却更显风骨。斜阳穿过残存的叶隙，将光影泼洒在树干与地面之间，斑驳跳跃，宛如时间之手在枝头轻盈舞动，每一缕光都是记忆的刻痕，每一片影都是过往的留白。

顿时，我心湖如镜，波澜不惊，却映照出整个生命的轨迹：原来生长从不是静止的占有，而是流动的奔赴。

汉阳树，以苍劲虬枝与岁月年轮，默默昭示着变化的深邃哲思与生命不可亵渎的庄严尊严。

它从不抗拒春日里嫩芽初绽的蓬勃生机，亦不哀叹秋光中黄叶纷飞的静美凋零；

它只是从容顺应四时流转，在天地节律中笃定生长——绿时，枝叶如盖，尽情舒展生命的丰盈气韵；黄时，满树鎏金，坦然绽放时光沉淀的雍容华彩；生时，根深干挺，蓬勃昂扬如少年意气；落时，叶落归根，安然从容似智者低语。

它不为逝去的昨日徒然留恋、徘徊踟蹰，亦不为未至的明日无端忧思、惶惑不安；只将每一个当下，站成一道饱经风霜却愈显风骨的风景，站成一段镌刻沧桑又熠熠生辉的历史，站成一种超然物外、返璞归真的生命境界。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浩荡而精微的节气流转？春樱初绽时，我们曾在四月温润的薄光里纵情欢笑，笑声清越如山涧清泉溅落青石阶，余韵悠长，在唇齿间久久萦绕，仿佛时光也为此驻足。

转眼秋风已悄然浸染银杏叶脉，将金黄晕染成一片流动的霞光，凉意如丝如缕，悄然漫过衣襟——昔日围坐长谈、袅袅的廊下，如今唯余空椅静默，斜阳斜斜铺展，将影子拉得悠长而寂寥；曾并肩穿行于汉阳古树浓荫下的身影，正被山河辽阔的版图与生活沉甸甸的经纬温柔而坚定地推往各自奔赴的远方。

聚散从无预告，却自有其庄严而不可违逆的节奏：

一次久别重逢，或许需穿越半生伏笔、无数个未落笔的晨昏；

一场悄然告别，往往静默得如同秋叶归根，不惊尘埃，却震彻心魄。

正因如此，那些猝不及防的相逢才格外灼热、格外珍贵——它不似恒星般恒久燃烧，倒像一颗蓄力千年、穿越幽暗宇宙的流星，在命运穹顶划出决绝而璀璨的弧线。

汉阳树，又黄了。黄叶纷飞如书页，勾勒出了“一叶知秋”的水墨意境，呼应着崔颢《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的历史余韵。

它不言而万语尽，不动而历六百年风雨，阅尽王朝更迭、人世浮沉。

拾起一片落叶，叶脉如掌纹，蜿蜒写尽众生命途——终将飘落，却曾热烈燃烧、灿烂活过。

轻轻归还大地，既似交付一段流转时光，亦如许下庄重诺言：

愿如树，临风不惧，遇时而荣，寒暑不改其志；

愿如叶，纵使飘零，亦携光而行，落时不怨，去时不悔。

珍惜吧，让我们珍惜每一次相逢，哪怕只是片刻驻足；珍惜晨光、问候、行走与仰望的权利。

一切皆流，无物常住：金黄终成春泥，笑语终入梦境。唯有当下，是真实可握的永恒，是我们唯一能把握的奇迹。

且行且珍重，且活且深情。

在这流转人间，做一棵会思考的树，成一片有记忆的叶。

读《汉阳树，叶黄阅流年》

周成

《汉阳树，叶黄阅流年》这篇散文，我品读了三遍，觉得此文既有辞章之华美——骈俪工稳、辞采斐然，如珠玉凝于素绢，充盈着摄人心魄的艺术张力；又具骚体之神韵——意象瑰丽而幽邃，思绪绵长而深沉，承楚辞遗响，得哲思精魂。通篇朗朗上口，节奏如林间清风拂过枝桠，韵律似古涧流水回环往复，其间格言警句层叠而出，字字如钟磬，余音不绝。

文末点睛之笔——“做一棵会思考的树，成一片有记忆的叶”，堪称“树喻哲学”与“记忆诗学”的创造性熔铸。表面是诗意盎然的隐喻，内里却蛰伏着厚重的思辨锋芒与温润的人文体温。

短语以“做……成……”的递进式结构，精妙勾连个体生命与整体文明的共生关系：“做一棵会思考的树”，是在信息奔涌、价值速朽的时代，持守沉潜内省的定力——树根深扎幽暗厚土，汲取本源之智；“成一片有记忆的叶”，则是在时间洪流中锚定精神坐标——集体记忆从不凭空悬浮，它需要可依凭的“记忆场所”；而叶，正是自然最古老、最温柔的记忆载体。

尤为精微的是，“做”与“成”之间，并非单向转化，而是互为前提、彼此成就的辩证统一：无叶之树，徒具躯干而失生机，终成枯槁；无树之叶，纵有脉络亦无所依，终化尘埃。恰如黑格尔所昭示的辩证法则——整体（树）唯有通过部分（叶）才得以显现自身，而部分（叶）亦因归属整体而获得意义与重量。“做一棵会思考的树”，是扎根大地、静默如哲人的思想者；“成一片有记忆的叶”，是随风远行、轻盈如信使的传承者——一静一动，一守一传，共构生命与文明生生不息的闭环。

此短语之深刻，更在于它拒绝浮泛的乐观主义：树必经霜雪而枯，叶终随秋风而落，但“思考”赋予毁灭以反思的深度，“记忆”赋予消逝以铭刻的庄严——毁灭由此升华为新生的序曲，凋零反而成为永恒的伏笔。它不许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郑重启示一种更为本真的“存在”方式：一如鸣沙山畔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以根须紧握荒漠深处的思想岩层；死而千年不倒，以嶙峋筋骨撑起历史苍茫的天幕；倒而千年不朽，以年轮封存风沙刻写的集体记忆。这三重不朽，正是“会思考的树，有记忆的叶”跨越千载的壮美实证。

在算法高速迭代、注意力日益碎片化的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亟需这样的生命姿态：做一棵树——不为喧嚣所撼，不因风幡所动，唯守内心澄明之定力；成一片叶——不惧飘零之孤寂，不忘来处之深恩，以微小之躯承载文明的浩瀚星河。这并非缥缈的诗意幻梦，而是文明赓续所倚赖的深层生存智慧——有典籍为证，有山河为凭，有千年胡杨为碑；哲思如根，深扎于人类精神的永恒冻土；诗性如叶，舒展于时代变迁的每一道晨光。（老年大学学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