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和远方（十一）‍海光变奏曲

行摄主意

　　来青岛的第三天，我们才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阳光。

　　前两日，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海平面，风卷着浪，一遍遍冲刷着岸，也冲刷着旅人那点微薄的期待。夜里听风，总觉得窗玻璃在隐约地颤。直到这个早晨，推开宾馆那扇有些滞涩的窗子，一片无遮无拦的、清透的蓝，便劈头盖脸地涌了进来。那蓝里没有一丝云翳，亮得晃眼，仿佛将前两日积蓄的阴郁都涤荡尽了。心，也跟着那骤然开阔的天宇，豁然开朗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抓起相机，向海奔去。

　　终究是晚了。青岛的日出，竟比料想的要性急得多。赶到第一海水浴场时，日头已升得老高，慷慨地洒下万丈霞光。海滩上早已醒了，热闹着，却并不喧嚷。有人在跑步，身后是两行浅浅的、很快又被潮水抹去的脚印；有人支着三脚架，将镜头久久地对准粼粼的海面；还有人舒展着肢体，做着下水前的准备，像某种虔诚的仪式。一只毛色金黄的犬，被主人牵着，快活地追着自己的影子。游泳区里，已有不少人了。他们在那片此刻显得异常平静的海水里浮沉着，姿态舒展，远远望去，不像是游泳，倒像是在温存的水里，做一场无拘无束的梦。

　　光，是这时的主角。它斜斜地、温柔地铺在海面上，将一整片蓝缎子点化成跳动的碎金；它也罩在每个人身上，给奔跑的脊背、拍照的侧影、戏水的臂膀，都镀上了一层茸茸的、温暖的金边。这金色不似正午那般炽烈灼人，它带着晨间的凉意与洁净，让人仿佛也成了这光景里的一尊会呼吸的塑像。远处，八大关那些红瓦的、绿顶的西式小楼，静静地沐在光里，颜色鲜艳得有些不真实，像积木搭成的童话城堡。海水近岸处，泛着一种暖暖的橘黄，像是谁不小心将调色盘里最温柔的一格打翻在了这里。这清晨的海，美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宁谧，让人心里生出一种静静的感激。

　　于是我们循着那片鲜艳的屋顶，走进了八大关。待到从那些静谧的、交织着光影与故事的巷弄里重新绕回海边，日头已将近中天了。

　　海，俨然换了一副脾性。如果说清晨的海是一位披着金纱、尚带惺忪的静女，那么此刻，她便成了一位明眸皓齿、坦荡爽朗的佳人。天空是一整块毫无杂质的、润泽的蓝瓷，海水则是与之相呼应的、更沉静也更浩渺的湛蓝，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与天相接的地方。能见度好得惊人，鲁迅公园山上的亭塔，绿树的蓊郁，沿海那些风格各异的洋楼与大厦，此刻都清清晰晰地倒映在眼里，轮廓分明，楚楚动人。海面比早晨活泼了些，有白色的帆影，棋子般疏落地点缀着，也有游船拖曳着长长的、逐渐淡去的尾痕，慢悠悠地摇晃。景是开阔的“面”，心却被一些生动的“点”牢牢攫住。

　　那几个穿着防水服的人，正从齐腰深的海水里走来。他们走得很稳，一步步，涉过浅滩，渐渐走上没脚的浅滩。他们去做什么呢？是去查看养殖的网箱，还是去探寻某片礁石下的秘密？不得而知。只觉得他们与海的关系，是如此熟稔而具体，带着一种劳作的诗意或是探险后的惊喜。这边，礁石滩上，三两个本地人，间或有一两位好奇的游客，正弯着腰，手里提着或大或小的篮子，用小铲或钩子，专注地寻找着。这大概便是“赶海”了——在潮水褪去的间隙，向大海索取它慷慨的、微小的馈赠。他们的收获或许不多，但那低头寻觅的姿态本身，就已是对光阴的一种深情款待。

　　岸上，散步的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步子都是慢的。有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洁白的纱裙拂过沙滩，摄影师追着光，也追着他们脸上稍纵即逝的、幸福的羞赧。一切都闲散着，自适着。几艘游艇懒懒地泊在不远处的湾里，随波轻漾，显出几分慵懒的富贵气。此刻，心里那些属于都市的、紧绷的弦，似乎一根根都松开了。没有杂念，也无所谓追求。只想就这样，让自己也慢下来，沉下来，成为这画幅里一个静默的注脚。秋天的风，已带了些微的爽冽，拂在脸上，恰到好处。阳光是暖的，像一床蓬松的毯子，轻轻裹着周身。眼前这片无垠的、平静的蓝，则像一面巨大的、安详的镜子，照见天的澄澈，也照见心的空明。

　　从霞光万道的惊艳，到湛蓝无垠的沉静，这海在短短半日里，向我展露了她多重的韵致。我终究是错过了日出那一刻的喷薄，却意外地收获了光的渐变与海的丰饶。生活大约也是如此，我们追逐着预想中的盛大，却常常在那些不期而遇的、平凡的细节里，找到更为恒久的慰藉。这慰藉，就藏在一道温暖的光里，一片清澈的蓝中，一个赶海人弯腰的剪影上。它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将你的心，引向一个缓慢而美好的去处。

写于乙巳初冬

图文：行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