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轩散文分享:《泉州的古石桥》(862#)

昨夜星辰

2025~12~3日上午制作

《泉州的古石桥(一)》(散文)

曾建开/文



黄昏总是好时候。日光斜了，软了，给那些高高低低的屋脊勾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空气也仿佛被水洗过，带着一丝沁凉的、微腥的甜润。我沿着这不知名的巷子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无数代人磨得油亮，在将尽的日光里，泛着青黑的腴润的光。巷子一折，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绿得有些沉郁的河水横在面前，河上静静地卧着一座桥。那便是了。



它并不显得如何雄伟，敦敦实实的，像一位卸了甲胄、在自家门前晒太阳的老兵。我走近去，用手掌贴了贴那桥栏。石头是粗砺的，却意外地温驯，日头晒了一天的暖气，正一丝丝从石头的骨髓里透出来，传到我的掌心里。这暖意，是穿过多少朝代，才递到我这陌生人的手上呢？桥面的石板，中心处都被脚步磨得凹陷下去了，光溜溜的，像一面面幽暗的、不成形的铜镜，隐约照得见匆匆的人影，和天上缓缓流过的云。缝隙里挤着茸茸的、墨绿的苔，湿漉漉的，像是这古桥一夜之间生出的、最绵软的思绪。



我踏上桥去。脚步声在石板上叩出清空的回响，“笃，笃”，一声声，都落进了桥下那绸缎般的水波里，化开了。一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着手，在桥中央立住了，望着下游的某处出神。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一直投到对岸的粉墙上，颤巍巍的，也跟着沉思。两个放学归来的孩童，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嚷着笑着跑过桥去，那清脆的、珠子落玉盘似的声音，撞在石栏上，又弹回来，显得整座桥愈发地静了。这桥是见惯了这些的罢。它见过宋时衣冠楚楚的士子，在这里折柳送别，吟哦着“晓风残月”；见过明末行色匆匆的商贾，马蹄嘚嘚，载着漳州的瓷、安溪的茶，要去换回远方的香料与犀角；也见过无数像我这样的寻常人，带着各自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悲欢，从它身上走过去，走过来。它什么也不说，只是承着，托着，用一副石头的心肠，将这烟火人间的一切，都默默收进它那一道沉默的拱弧里去。



从桥上望下去，水是活的，也是旧的。那绿沉沉的水波，不紧不慢地漾着，将两岸红砖白石的古厝、将天上烂漫的云霞，都揉碎了，再慵懒地拼凑起来，成一种恍惚惚、流动不居的画图。靠近桥墩的水面，泊着几条旧木船，船身黝黑，船头坐着个戴斗笠的妇人，正不慌不忙地补着一顶渔网。她的手一起一落，姿态安详得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我忽然想，这桥与水，怕是一对相伴了千年的老友了。水用柔软的身躯，夜以继日地抚过桥墩的每一道皱纹；桥则以它永恒的弧形，为这流动的岁月，定下一个安然的坐标。它们就这样厮守着，看尽了潮起潮落，人来人往。



夕阳终于沉到西边那一带鳞次栉比的屋瓦后面去了，只剩下漫天泼洒的、瑰丽的赭红与紫灰。暮色从四面合拢来，像一汪渐次加深的墨，将石桥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氤氲开，化入这无边的宁静里。桥身上的光完全敛去了，只剩下一种更为深沉的黑黝黝的实体，比白天更显出一种不容分说的庄严。桥那头的人家，已有三两点暖黄的灯火，怯生生地亮了起来，倒映在黑绸子似的水面上，碎碎的，随着微波摇漾，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金色的梦。



我该走了。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忍不住又回望一眼。夜气如凉水般漫上来，古石桥已完全成了一个静默的剪影，一道跨越时间之流的、坚定的弧。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它依然会在这里，承着风，承着雨，承着南国所有的阳光与烟水，也承着这座古城深水一般流淌不息的记忆。它不需要言语，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首无言的、石头的史诗，写给流水，写给时光，也写给每一个愿意在它身旁，静静站上片刻的过客。

泉州安平桥(二)

曾建开/文



走近了，才真觉出它的长来。这哪里是桥，分明是一条长龙，静静地卧在海湾上。脚下的石板，一块衔着一块，被无数过往磨得温润了，却还在夕照里幽幽地泛着青光。那光不是亮的，是内敛的，吸饱了日头的暖，又沁着地底的凉，踩上去，仿佛能触到一种辽远的、沉睡着的脉搏。石与石的缝隙里，钻出些倔强的、不知名的草，瘦伶伶的，在晚风里微微地颤，给这浑然的巨物添上一点柔软的、活的气息。最动人心魄的，是石板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凹痕，那不是凿子雕的，是千千万万只脚，用年月，硬生生磨出来的；是挑夫的担，是赶海人的筐，是商旅的车辙，是风雨的齿，是光的刃，是看不见的时间，在这里走得累了，坐下歇脚时留下的印记。



桥两旁的石栏，简朴得近于憨厚，大多已残了、缺了，像老人脱落了的牙。几处残留的望柱，柱头雕着简单的覆莲，花瓣也早被风沙啃得模糊，只剩一个圆融的、温吞的轮廓，仿佛一个欲言又止的呵欠。有顽强的藤蔓，便从这些残缺处攀上来，将枯瘦的臂膊缠在石柱上，叶子有些已黄了，有些还固执地绿着，在风里索索地响，像是给这沉默的桥，配上一点极轻的、颤巍巍的呼吸。



我在一处桥墩旁坐下。这墩子宽厚得像一座小小的堡垒，石块垒叠的法子，是宋人独有的沉稳与缜密，不用灰浆，却咬得那样紧，千百年潮汐的推搡，竟不能使它松动了分毫。水是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茸茸的、黄绿相间的草甸，一直蔓到极远处。我闭上眼睛，那退去的潮水，便在想象里浩浩荡荡地回来了。我仿佛看见，满潮的时候，这长桥如一条乌龙，探首入海，饮着咸涩的波涛；无数张着赭色帆的船，便从它那一个个敦实的桥孔下钻过，帆影拂过石梁，仿佛温柔的告别。空气里该是混杂着海腥、桐油与汗水的热烘烘的气味；耳边该是满是闽南的、中州的、异邦的嘈杂口音，讨价还价，呼儿唤女，船橹咿呀，混成一片无分彼此的、属于人间的喧嚣热闹。



再睁眼时，那一切鼎沸的人声与帆影，都像退潮般隐去了，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琥珀色的寂静。夕阳又沉下了一些，光线变得愈发浓醇，给石桥、草甸、远树，都镀上了一层恍惚惚的、不真实的金边。这巨大的工程，这曾经车马喧阗的通途，如今静卧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一个遥远的后人，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坐在它的身旁，想一想“逝者如斯”这句话么？历史书上的“海上丝路”，是几个干瘪的字；而此刻，我手掌下这微温又沁凉的石，却是那历史结结实实的骨殖。繁华已如桥下的水，流干了，剩下这石头的身躯，用它横卧的姿态，固执地证明着一种曾经有过的气魄与渴望。



忽然，桥的那一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缓缓地移动着。近了，才看清是一位本地的老人，扛着极细的竹竿，踱到一处桥栏边，悠悠地坐下，将钓丝垂向桥下那水面。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另一尊年代久远的石像，与这长桥浑然成了一体。我于是恍然，这桥或许从未死去。它的使命，已从运送货物，转换成了承载这样一种空茫的、属于黄昏的凝望；它的意义，也不再是通往对岸的集市，而是通往一个更深、更静、时间流逝得更缓慢的地方。



最后一缕光，从远山的脊背上抽走了。巨大的、青灰色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先是淹没了草甸，继而漫上了桥身。那五里长的石龙，渐渐地沉入了一片苍茫的、水墨样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比夜色更浓的、安详的轮廓。风大了一些，吹过空旷的桥面，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咽般的鸣响，像是历史的回音，很轻，很惆怅，却又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