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 扶

若水（才苏）

　　前日上午，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我正于小区花园小径漫步，忽闻羽毛球场方向传来争执声。走近一看，原是几位老人正为一个钢架“撑子”各执一词。这钢架“撑子”是专供中风老人使用的助行器，在老龄化日益显著的小区里，已成为一道寻常却令人心安的风景。

　　小区里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每日都会坐着轮椅到球场边晒太阳。他那副带两个小轮的钢架助行器，常倚在轮椅旁，像个忠实的伙伴。夕阳西斜时，若无人相助，他便双手撑住助行器，借力挪动轮椅，一寸一寸地向家的方向移动。那迟缓而坚韧的身影，总让人想起晚秋枝头最后的叶片，与命运做着温柔的对抗。我与他同住一栋，曾多次推他回家，手掌触及轮椅的冰凉，却能感受到生命传递的暖意。

　　那日恰巧有四位坐轮椅的老人在场。其中一位女士安顿好丈夫后，顺手将助行器提起欲带回家。刚走出几步，便有人高声道：“那是xx老人的，你怎么拿别人的东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女士折返回来，阳光照在她微红的脸上。她轻声解释：“这是我特意从网上为先生买的，是可以折叠的款式。”言语间没有丝毫不悦，只有耐心的澄清。

那位常受帮助的老先生眯眼端详，固执地说：“我的也能折叠。”这时，常帮助他的邻居俯身细看后柔声提醒：“您的下面有两个轮子，这个没有。”老人凑近辨认，终于释然。一场即将升腾的误会，在阳光与善意中悄然消散。

　　“是我从网上给我老公买的。”这句朴实的话，让在场所有人暗自赞叹。这让我想起前几日，在网络里读到的《当你看透人性，婚姻不再内耗》一文，文中以相互间是否“有用”作为婚姻存续的前题，我始终难以认同。真正的婚姻，不正是这般相互搀扶、相互关爱吗？当伴侣步履蹒跚时，我们应成为对方最坚实的“撑子”，这不仅是责任的履行，更是爱的本能，是善良人性的自然张显。

　　这温暖的画面，让我不禁想起妻子的大姐冬姣。不久前她来小住了几日，每餐必在身旁多摆一副碗筷——那是给她逝去的丈夫的。去年腊月，相伴五十余载的丈夫永远合上了双眼，近一年来，这仪式从未间断。

“结婚后，我们同床共枕一万八千多个日夜，从未分开过。”她说这话时，眼神悠远而平静，“如今他不在人世了，却活在这里。”她轻轻按住心口，那个动作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大姐性子直爽刚强，家中事无巨细皆由她操持，对丈夫的深情却如家门口的大龙井－－静水深流。最让人动容的，是她数次将丈夫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大姐夫六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中风猝然而至。在自家屋檐下，正打扫房舍的他轰然倒地。大姐闻声冲出，没有惊慌哭喊，而是稳稳扶起丈夫，招来出租车直奔医院。从那天起，她的视线再未离开过他——控烟限酒，调整作息，将照顾融入每一个日常细节。后来丈夫又两次突然倒地，都因她及时发现而化险为夷。

　　命运的考验接踵而至。几年后，糖尿病引发尿毒症。此后五年，从每周一次到每两天一次透析，大姐夫的生命如渐渐熄灭的烛火。他原本尚算挺拔的身躯慢慢佝偻，饱满红润的面庞日渐凹陷，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在大姐眼里，他始终是那个需要她守护的人。

在医院，她是最用心的陪护；在家中，她是最细致的照护者。直到丈夫弥留之际，她仍将一小团温热的米饭轻轻送入他口中——这是她能给予的最后一次关怀，如同五十多年来无数个寻常清晨，她为他盛好的那碗米粥一样。

　　丈夫长她五岁，享寿七十六岁离世。送别那天，大姐没有嚎啕痛哭，而是安静的目送。在丈夫最需要她的岁月里，她早已将所有的力量化作无声的陪伴。他们的婚姻或许没有浪漫传奇，却将“搀扶”二字的真谛演绎得淋漓尽致——不是在花前月下许诺永不分离，而是在病榻前那一抹一洗，轻轻握住对方颤抖的手；不是追求永远的激情澎湃，而是在每一个平凡日子里，成为彼此最踏实的伴侣和依靠。

夕阳西下时，老先生的家人推着他回家。他的助行器在身前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生命的节拍器。不远处，那位女士正扶着丈夫练习行走，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融成一体。

原来，最深情的搀扶，不需要任何言语。它就在每日准备的那副碗筷里，在及时伸出的手臂里，在误会化解后的相视一笑里。这些细微的坚持，这些平凡的守护，让脆弱的生命得以在爱中扎根，让有限的时光在记忆里永恒。而我们每个人，都在学着如何搀扶他人，也如何接受他人的搀扶——这或许就是人间最朴素的爱和最珍贵的修行。

（随记于2025年12月2日。部分图片选于网络，致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