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冬阳,是不炙热的,也没有夏日的白晃晃的刺目。它像一块融化了的、稠稠的蜜糖,慢慢地流泻下来,光是看着,舌尖便仿佛尝到了一点温存的甜。它落在院墙上,那斑驳的痕迹便柔和了;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那嶙峋的线条便勾出了一道金边,像是谁用最细的笔,精心描摹过。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干爽的、属于草木与阳光混合的香气,吸一口到肺里,连日来蜷缩着的筋骨,都仿佛被这气息温柔地熨帖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暖意,是有形迹的。你瞧那些屋前屋后,但凡有一片阳光铺开的地界,便立刻成了展览的盛会。瞧那边,竹篾编的大圆筛里,躺着的不是萝卜干么?本是水灵灵、白生生的胖萝卜,如今被日子与阳光抽去了丰腴的汁水,收缩成一道道紧密的、琥珀色的纹,微微卷着边,像一本本摊开的、写满风与阳光故事的无字书。凑近了闻,有一股子爽烈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香。旁边席子上,是切成细条的红薯,阳光正不慌不忙地,将它的淀粉一点一点,转化成一种厚实的、朴拙的甜。那甜,是能饱人的,是能抵御漫长寒冬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那柿饼,更是冬阳的杰作。一只只原本青涩的果子,被秋风扫过,再经这日复一日的暖阳抚摸,竟变得那样温软而深沉。通体裹着一层白霜,像是羞怯的少女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纱。可你若轻轻掰开,内里却是红亮亮、糯滋滋的糖心,那阳光的滋味,便在这瞬间,浓得化不开了。就连那盛在瓦罐里的腐乳,也离不了这冬阳的照拂。它需要这暖意来催发,让豆腐块在时光里静静地蜕变,生出那般复杂而醇厚的风味来,咸中带鲜,是佐粥的绝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每看到这些,我总觉得,农家人是最高明的魔术师。他们将大地慷慨的赠与,借了这冬阳的无形妙手,一收拾,便立刻换了新装,变了美味,增了价值。那雪白的汤圆粉,那柔韧的豆皮,那用来泡炒米茶的、晶莹的阴米……哪一样离得开这一冬的暖阳呢?你看那金晃晃的光线照射下来,整个大地都仿佛成了一只巨大的、暖乎乎的发酵箱,万物都在其中,静静地酝酿着另一种形态的生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般好的太阳,自然不只是属于这些静物的。在乡村,场院边向阳的墙根下;在城市,小区里避风的长椅上,总能看到一簇簇曝日的老人。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像一棵棵安静的、扎根于阳光里的老树。有的手里捧着个暖手的紫砂壶,有的什么也不做,只将双手拢在袖管里,眯着眼,任由那光线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他们额上岁月的沟壑。他们扎着堆,话却不多,偶尔聊起几句家常,声音也是缓慢的,沉静的,像阳光下浮动的微尘。那光景,不像是在闲聊,倒像是一场庄严而又惬意的仪式,一场与光阴的和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前总觉得这有些暮气,如今,我却也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支曝日的队伍。只是,我比他们或许更多了一份贪恋与遐想。我会搬一把藤椅,靠近窗边,珍惜地迎接每一寸暖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它如何像个顽皮又优雅的精灵,悄悄地爬过素色的窗帘。那光,透过布纹,变得愈发柔和了,在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温暖的影子,随着窗帘的微微拂动,那影子也仿佛有了呼吸,一明一暗,如一首无声的、舒缓的乐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又看它如何爬上窗前那棵老梧桐仅存的几片叶子上。叶子被照得几乎透明了,叶脉像金色的蛛网,精致得令人心颤。风来时,它们便带着一身的光,簌簌地、欢快地抖动,仿佛每一片都是一面小小的金锣,在敲击着光明的音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暖意,便这样静静地,从我的肌肤,渗入到我的四肢百骸,最后,竟暖到了我的心里去。心里那些积郁的、琐碎的烦恼,仿佛冰山遇到了春水,渐渐地融化了,流走了,只剩下一片坦然的、空明的宁静。它甚至暖到了我的诗行里——那些平日里枯涩的、挤不出的字句,此刻竟也在这光的照耀下,变得活泛起来,一个个排着队,闪着光,等着我去撷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冬阳,原来不单是晒在身上的,更是晒在魂灵里的。它晒干了潮湿的悲戚,晒暖了冷却的热望,晒出了生活最本真、最醇厚的滋味。我于是也学着那些老人的样子,将身子往椅背里更深地陷了陷,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给这一片无边的、慈悲的暖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