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1045：宋 王禹偁 村行

邹红兵

村行

宋 王禹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译文：

马儿穿行在山间小路，路旁的野菊已微微开放，任由马儿随意行走兴致悠长。

秋风瑟瑟在山谷间不停回响，数座山峰默默伫立在夕阳斜晖中。棠梨的落叶红得好似胭脂一般，荞麦花开如雪，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是什么让我在吟诗时忽觉惆怅，原来是这原野上的景色像极了我的家乡！

注释：

信马：骑着马随意行走。

野兴：陶醉于山林美景，怡然自得的乐趣。

晚籁：指秋声，大自然的声响。

棠梨：杜梨，落叶乔木，叶含红色，经霜后更艳。

荞麦：一年生草本植物，秋季开白色小花，香气扑鼻。

原树：原野上的树。

作品简介：

这首诗是作者即景抒情小诗中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以村行为线索，以多彩之笔逼真地描绘了山野迷人的景色，以含蓄的诗语真切地抒发了诗人拳拳思乡之情。

作者在前六句诗里描绘了一幅色彩斑斓、富有诗意的秋日山村晚晴图，较好地体现了宋人“以画入诗”的特点。诗的最后两句由写景转入抒情。前句设问，写诗人在吟诗之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闷闷不乐；后句作答，写这原来是诗人因蓦然发现村桥原野上的树像他故乡的景物而产生了思乡之情。这样写，就使上文的景物描写有了着落，传神地反映出了作者的心情由悠然至怅然的变化，拓深了诗意。

创作背景：

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贬官商州，任商州团练副使。在王禹偁的“商山五百五十日”里，曾写下二百余首诗，占其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许多艺术水平较高的诗都作于此时。王禹偁的代表作《村行》便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作于淳化三年。

古代文人被贬谪期间，难免情绪抑郁，但却摆脱了案牍之劳形，可以纵情流连于山水胜景之中，而偏远之地，美丽的大自然最能安顿迁客的心灵。商州的自然美景带给王禹偁极大的抚慰，他曾在《听泉》诗里自嘲说：“平生诗句是山水，谪宦方知是胜游”。时间久了，一方山水之美也就渐渐融化在他那颗诗心里，化作人与自然相谐的动人诗篇。这首诗是他与商山的自然风景进行心灵对话的艺术结晶。

作者简介：

王禹偁（chēng）（954年-1001年），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属山东省菏泽市）人。北宋诗人、散文家、大臣。

王禹偁世为农家子，9岁能文。太平兴国八年（983年）进士，历任成武县（今属山东省菏泽市）主簿、右拾遗等职。献《端拱箴》，又献《御戎十策》，太宗大加称赏。拜左司谏、知制诰，判大理寺。淳化二年（991年）以庐州尼道安诉讼徐铉案受牵连，坐贬商州团练副使，移解州。咸平元年（998年），预修《太祖实录》。时宰相张齐贤、李沆不协，以禹偁议论轻重其间，落知制诰，出知黄州。作《三黜赋》以见志，有“屈于身兮而不屈其道，虽百谪而何亏”之语。咸平四年（1001年），徙蕲州，病卒。

王禹偁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文学韩愈、柳宗元，诗崇杜甫、白居易，多反映社会现实，风格清新平易。词仅存一首，反映了作者积极用世的政治抱负，格调清新旷远。著有《小畜集》。

品读赏析：

秋野寻幽忽起乡思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长河中，秋日题材历来是文人墨客寄情抒怀的重要载体，或悲秋伤时，或颂秋言志，而北宋诗人王禹偁的《村行》，却以一幅鲜活灵动的秋日山野画卷，在闲适野兴与深沉乡愁的交织中，写出了独属于秋日的清韵与温情。这首诗是王禹偁被贬商州时的佳作，彼时他虽身处逆境，却未沉沦于失意悲戚，而是寄情山水，在乡野漫游中捕捉自然之美，却又在不经意间被乡愁击中，字句间既有物境之妙，更有心境之真，读来如临其境，余味悠长。

首联：信马寻秋，野兴盎然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开篇两句，便如电影镜头般缓缓拉开，将读者带入一幅秋日山间漫游图中。“马穿”二字，极简练地勾勒出出行的动态，不是疾驰的奔波，也不是刻意的寻访，而是“信马悠悠”的随性——任由马匹踏着山间小径缓缓前行，没有既定的目的地，唯有随遇而安的闲适。“菊初黄”三个字，更是点睛之笔，既点明了时节是初秋，菊色才刚刚染上嫩黄，不是深秋的浓艳，也不是残秋的萧瑟，带着几分清新的生机；又以这抹亮眼的黄色，为苍翠的山径点缀了灵动的色彩，仿佛能看到那细碎的菊瓣在秋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芬。

“信马悠悠”四字，堪称全诗心境的基调。“信”是随意、放任，“悠悠”是从容、舒缓，既写出了马匹前行的缓慢姿态，更道出了诗人此时的心境——远离官场的纷扰，摆脱案牍的劳形，身心全然沉浸在山野之中，那份“野兴”便如山间的清风般，自然而然地绵长起来。这里的“野兴”，是对自然的热爱，是对自由的向往，是失意后的自我安放。没有故作清高的矫情，也没有强作欢颜的刻意，只是纯粹地享受着与山野相伴的时光，这份悠然自得，让开篇的秋景便染上了温暖的底色，读来令人心生向往。

颔联：万壑有声，数峰无语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这一联被誉为千古名句，将秋日山野的动静之美、视听之妙写到了极致，堪称情景交融的典范。“万壑”极写山之多、谷之深，秋日傍晚，山谷间传来阵阵“晚籁”——那不是喧嚣的人声，而是自然的低语：或许是秋风穿过林间的飒飒声，或许是山泉叮咚的流淌声，或许是归鸟啁啾的鸣叫声，或许是虫豸浅吟的唧唧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是杂乱的喧闹，而是带着几分悠远与静谧的“天籁之音”，“含”字用得极妙，仿佛山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将所有细微的声响轻轻包容，既有听觉上的丰富层次，又透着一种含蓄的韵味。

与“万壑有声”相对的，是“数峰无语”。如果说“有声”是动态的、鲜活的，那么“无语”便是静态的、沉稳的。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连绵的山峰上，山峰静默伫立，仿佛是历经沧桑的老者，不言不语，却自有一份庄重与安然。“立”字赋予了山峰人的情态，它们不是被动地存在，而是主动地“站立”在斜阳之中，与山谷的声响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动一静，一闹一寂，相得益彰。更妙的是，这“无语”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山峰的静默，反而更凸显了晚籁的清晰，更衬托出秋日山野的辽阔与深邃。斜阳的暖光为山峰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与山谷的清响交织，构成一幅有声有色、动静相宜的秋日山水图，让人如置身其中，既能听见自然的低语，又能望见群山的剪影，心神皆醉。

颈联：色彩斑斓，香满山野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如果说颔联侧重的是听觉与视觉的结合，那么颈联则将视觉与嗅觉推向了高潮，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绘出秋日山野的绚烂与芬芳。“棠梨叶落”本是秋日萧瑟之景，但诗人却以“胭脂色”喻之，瞬间让落叶焕发出别样的美感——那飘落的棠梨叶，不是枯黄的衰败，而是如胭脂般艳丽的红，带着几分热烈与明艳，仿佛是秋日特意为山野染上的彩妆，打破了人们对秋日落叶的刻板印象，尽显自然的生机与灵动。

“荞麦花开白雪香”则转向了另一种景致，成片的荞麦花竞相绽放，如白雪般洁白无瑕，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更难得的是，这份洁白之中，还裹挟着淡淡的清香。“白雪”既写出了荞麦花的颜色之纯，又写出了花开的繁盛之态，仿佛一片茫茫的白色花海，铺展在山野之间；而“香”字则打通了视觉与嗅觉的界限，让读者不仅能看到那片洁白，更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芬芳，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一红一白，一落一开，一艳一素，一视觉一嗅觉，两两相对，既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又营造出层次丰富的感官体验，将秋日山野的绚烂与清新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里，没有悲秋的伤感，只有对自然之美的由衷赞叹，诗人的“野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尾联：乡思骤起，怅然入心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前三联铺陈的皆是山野之乐、秋景之美，诗人的心境也始终是悠然闲适的，而这一联却笔锋一转，将那份酣畅的野兴瞬间拉回深沉的惆怅之中，情感的转折自然而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何事”二字，带着一丝茫然与自问，仿佛诗人自己也未曾料到，在沉醉于秋景、吟诗作赋之后，心头会突然涌上莫名的惆怅。这份惆怅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触景生情的真情流露——当目光落在眼前的“村桥原树”上时，那熟悉的乡村景致，竟与故乡的风光如此相似。

村桥、原树，都是极为寻常的乡村景物，本无特别之处，但在漂泊异乡的诗人眼中，这些景物却成了触发乡愁的开关。此前的野兴越浓，此时的惆怅便越重；此前的景致越美，此时的乡愁便越真。这份情感的反差，让诗歌的意境瞬间变得厚重起来。诗人被贬商州，远离故土，虽能在山水间寻得片刻的慰藉，但内心深处的思乡之情，却从未消散。当眼前的景致与记忆中的故乡重叠，那份压抑已久的乡愁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打破了之前的闲适与悠然。“似吾乡”三个字，看似平淡，却饱含着无尽的思念与怅惘——不是真的回到了故乡，只是相似的景致勾起了回忆，这份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距离感，更添了几分酸楚与无奈。

全诗总评：景真情切，意境悠长

王禹偁的《村行》，以“村行”为线索，串联起秋日山野的自然风光与诗人的情感变化，从信马寻秋的野兴盎然，到沉醉秋景的身心愉悦，再到触景生情的乡愁怅惘，情感脉络清晰而细腻，景与情水乳交融，达到了“物我两忘”而后“物我同一”的境界。

在艺术手法上，这首诗堪称典范。其一，动静结合，视听互通：万壑的“有声”与数峰的“无语”形成鲜明对比，棠梨叶的“胭脂色”与荞麦花的“白雪香”兼顾视觉与嗅觉，让整首诗的画面感极强，如身临其境；其二，色彩鲜明，对比强烈：黄菊、红枫、白雪，多种色彩交织，既展现了秋日的绚烂多姿，又让景致层次分明，富有美感；其三，情景交融，情感转折自然：前三联写景，句句含情，尽显野兴之浓；尾联抒情，由景及情，乡愁骤起，前后情感的反差不仅没有突兀之感，反而更凸显了乡愁的深沉，让诗歌的意境更加深远。

此外，这首诗的语言质朴自然，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晦涩的典故，如“信马悠悠”“数峰无语”“似吾乡”等，皆是直白晓畅的文字，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景物的神韵与情感的真谛，尽显宋诗“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艺术特色。王禹偁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主张“文以明道”，反对浮华文风，这首《村行》便是他创作理念的生动体现——以质朴的语言承载真挚的情感，以自然的景致寄托深沉的情怀。

读罢《村行》，我们仿佛也随诗人一同踏上了那条秋日山径，看黄菊初绽，听万壑清响，赏胭脂红叶，闻白雪花香，在闲适的漫游中感受自然之美，又在不经意间被那份深沉的乡愁触动。这首诗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一幅鲜活的秋日山野画卷，更让我们感受到了古代文人在逆境中的豁达与坚守——即便身处异乡，即便仕途失意，仍能从自然中寻得慰藉，仍能保有对故乡的深切眷恋。这份对自然的热爱，这份对故乡的思念，跨越千年时光，依旧能引发我们的强烈共鸣，这便是《村行》的魅力所在，也是古典诗词永恒的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