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范谈（六十九）一张好作品，当能够挂在墙上

John Fan 范朝亮

一张摄影作品通常都是用来通过某种媒介展示的，除非拍摄的目的只是私藏而已。而今天大多数摄影作品大多数时间可能是在手机屏上欣赏。手机屏有多大？苹果最大的手机屏还不到七吋。少许讲究一点的会在笔记本电脑上欣赏，屏幕的尺寸一般在十五吋左右，边长大概是手机屏的两倍，面积是四倍，好了一点。真正讲究的会用台式电脑：我平时评片修片都用经过矫正的 38 吋显示器，对图片的瑕疵通常会比较敏感。而一张作品要印成几十吋大小挂在墙上欣赏或者展览的机会就更小了。

久而久之，我们却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用手机还是传统相机拍摄的作品，只要能在手机上看着合适就心满意足了。几年下来，大呼自己的摄影水平已经到达了一个瓶颈。直到有一天，自己一不小心真的突破了瓶颈，拍出一张惊世骇俗的佳作，需要打印到六尺的尺寸送去展览，才发现不仅这张大作，自己所有的作品都不合要求。我这几年来几乎年年策展，对展览的要求感触多一些，今天就来科普一下对一张能印成大幅挂在墙上展览的作品有什么具体要求。

DPI

DPI 是 “每英寸点数”（Dots Per Inch）的缩写，是一个衡量图像分辨率、打印精度的单位。 在印刷和显示中用于衡量每英寸的点数或像素数量，数值越高表示越精细。 那么一张的作品需要多少 DPI？

• 72 DPI - 通常用于网页，只适合屏幕显示，用来打印很可能惨不忍睹。

• 150 DPI – 图片印刷精度的最低要求，再小的话还是自己欣赏吧。

• 300 DPI – 印刷精度的一般要求，对不那么特别高大上的展算是够用了。

• 600 DPI – 高精度的印刷品。

知道了 DPI 的要求，怎么判断我们一张作品的像素够打印多大的图片？比如索尼 A1 具有五千万像素的传感器，边长是 8640x5760 像素。一张用索尼 A1 拍摄的照片，没有丝毫剪裁的话，用 150DPI 的最低要求去打印，最大可以将就地打印成 8640/150 = 58 吋宽的图片，这就是印刷尺寸的极限。如果按标准 300DPI 的要求，最大只能打印 8640/300 = 29吋。用 600DPI 的高标准？就印张 14 吋宽的小图吧。所以很多作品以精美的小幅展示，很大的原因就是原图的像素不够，印大了就显得不够精致。

拍摄一张作品要考虑它以后可能的用途。如果将来有可能打印成大幅来展示，前期拍摄就要考虑到像素。首先是精确构图，免得本来为数不多的像素以后又要被裁掉；其次要适当考虑多张拼图来增加像素 - 尤其在拍摄大场景的时候。比如这张无人机拍摄的美西南作品，我拍摄时使用 180 度宽屏，后期二十来张图片拼接而成。最后经过裁剪，剩下两亿像素、长边一万多像素，打印成 60 吋宽度，在芝加哥的锐影摄影展《Light and Beyond》中展出。如果打印得更大的话便恐怕自欺欺人了。四光圈好友云漫老师是位出名的“画质控”，有一次他的作品用九米宽尺寸在北京展出，用了张六亿像素的图片。

如果后期增加像素呢？

讲到这里一定有聪明人会想：这岂不简单？后期增加像素便是。在 Photoshop 里可以改变设置，要多少亿像素便有多少亿像素，要多少 DPI 便有多少 DPI。对不起，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张十亿像素的糊片还只能是张糊片。对像素的要求不仅仅是个数字，而是对每个像素所表现的清晰度的衡量，单单像素很多又有何用？

更高级一点的方法可以用 AI，比如 Topaz Gigapixel 可以增加像素。但利用 AI 技术要适可而止，稍稍增加一点打印的清晰度当然可行，使用过度的话一张作品便失去了它原有的真实感。比如很多野生动物摄影师用 AI 大量增加像素，结果动物的毛成了一片片塑料的板块，失去了应有的质感。操作过程中要小心与原图比较，一旦发现失真便要收手。即便如此，最好不要增加到两倍以上的像素。

以这张火烈鸟的图片为例。我为了说明问题，故意将原图像素减少 4 倍，再用 AI 将小图的像素增加 4 倍，回到原来的像素。这样经过 AI 放大处理的图片看似清晰，在手机上欣赏根本没有问题。但是当我们仔细与原图比较，发现羽毛要么失去细节，要么纹理失真，如果印成大图便要露馅。还是原始的像素最为珍贵。

把每个像素拍摄清晰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的摄影爱好者人手一台高像素的相机或者手机，五千万像素几乎是入门的标准。但是高像素的拍摄并不容易。就拿索尼 A1 来说，传感器有 8640x5760 像素，35.9x24 毫米尺寸。也就是说像素之间的距离是 35.9/8640 = 0.004 毫米 = 4 微米。这是多大距离？我们身体上最细的一根毛发有 17 微米的直径，是像素间隔的四倍。聚焦准确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在此基础上只要传感器记录的图像移动 4 微米，我们五千万像素顶级相机的清晰度其实就像一台一千两百万像素的老相机。高像素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用高像素的相机就要考虑镜头的光学分辨率，差的镜头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分辨率。所以有了好马还要马鞍，摄影穷三代就是这么开始的。其次是图像的移动，在快门开启的那段时间内，即使聚焦完全准确，被摄物体可能在动，相机也在动。增加快门速度可以减少被摄物体运动对图像清晰度的影响。要多快才恰当？这与被摄之物的速度，距离，镜头的焦段，相机的像素都有关系。比如拍摄一张快速运动中的动物，速度最慢不能低于 1/1000 秒；如果拍摄一只蜂鸟，1/3000 秒可能是最起码的要求。有人会想：干脆设定得更快，比如 1/5000 秒好了，岂不更清晰。但是摄影的参数相互制约，下面还要谈到曝光量对画质的影响。

相机也在运动。如果手持相机的话，我们的手臂在颤抖。现代相机的防抖功能可以一定程度上降低机身震动的影响，但也绝不是厂家鼓吹的那么神奇。能用三脚架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用吧。

在什么情况下利用高速快门、三脚架、还是机身防抖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一般来说广角至中焦段、长曝光拍摄还是要依靠三脚架；快门速度比较快的话机身防抖会起作用；长焦段拍摄野生动物一般无法保持稳定，只能依靠增加快门速度；如果焦段不长，快门速度又很快的话可以手持。就像富士公司的一张图表所描述的一样：

谈到这里没有涉及聚焦的准确性，一来我们都理解它的重要性，二来它又是一门大学问。就另找机会讨论吧。

噪点

我的相机/手机有五千万像素，又严格遵守以上的技术要求，张张清晰，那么张张都可以打印成 58 吋了吧？不一定。画质的要求还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恐怕是噪点。噪点在巴掌大的图片上一般不是问题，反正看不见，但印成大图便要露馅。噪点对图片的影响也很好理解：一张拍摄精度再高的图片全是噪点的话也是有碍观感。噪点是如何产生的？一般摄影爱好者都会告诉你 ISO 越高噪点就越高，ISO 是罪魁祸首。这种说法不错，但只是一个非常表面化的解释，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今天摄影发烧友的全幅相机产生的噪点其实与 ISO 几乎没有关系，绝大多数噪点都是所谓量子噪点。用量子力学的解释就是光子的分布是一个统计现象，光子数（曝光量）越高统计结果越精确，噪点就越小。我在多年前的一篇《摄影范谈》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就不再多叙了：

摄影范谈（三十三）ISO都已经恒定了，我们变不变？

风光摄影的噪点问题相对简单：如果我们使用三脚架，对快门速度的设置几乎没有什么限制。在此情况下简单地把 ISO 手动设置得很低（比如 100），光圈优先，将光圈根据对景深的要求而设定（比如 f11），快门速度交给相机自动设置，保证有足够的曝光量（光子数）来满足画质。

在光比很大的条件下要注意暗部噪点。这张逆光拍摄的图片，我用五张包围曝光而成，保证亮部不过爆，暗部有画质。

野生动物摄影的噪点就相对复杂一些。通常情况下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曝光量不足。因为前面提到的原因，快门速度会非常快，再慢画面就要模糊；光圈一般也已经用到镜头允许的最大限度，使得曝光量（光子数）已经大到不能再大；用什么 ISO 对画质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在这种极限的情况下还不如手动设定光圈与快门速度，自动 ISO，将曝光补偿设成负值（比如-1 到-2），向左曝光，把图片拍暗点，后期再提亮。

为什么故意把野生动物片拍暗而不是正常的亮度或者更亮？一是逆光拍摄情况下羽毛常常过爆，二是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有那么一点白毛，这一点点白毛在自动曝光的情况下也经常过爆。羽毛一旦过爆便失去质感，无力回天了。既然 ISO 不影响画质，何不故意将它设低一点预防过爆呢？至少这样 ISO 不去造成危害。

如果后期降噪呢？

后期当然可以降噪，但是任何形式的降噪都是在某种程度上牺牲画面真正细节的基础上完成的。降噪力度越大，失去的细节便越多。在降低噪点与保持细节之间寻求平衡是摄影师的基本判断能力，没有公式可循。

这里又要谈到 AI。与增加像素类似，今天 AI 降噪的功能非常强大，与此同时有可能增加图片的“细节”。但是这种细节并非原始的真实细节，降噪力度越大，AI 推算出的细节就越缺乏真实感。

总之真正的画质取决于曝光量（光子数），它只由光圈与快门的组合所决定，与 ISO 无关。曝光量越高，画质越好。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使用过小的光圈或者过快的快门速度是初学者常犯的错误，尽管这样做会让你更容易拍到了、拍清晰了，拿到一张自我感觉良好的图片；但它会降低曝光量，从而降低画质，让作品经不起推敲。

局部反差

传感器在曝光量（接收的光子数）不够（因此 ISO 会很高）时除噪点之外的另一个反应是局部反差会降低。哪怕清晰度恰当，后期又完美地降噪，整个画面找不到一个噪点，但细节间会缺少自然的明暗过渡，像是幅经过岁月消磨的古代水彩画：平。让人提不起精神。后期可以增加反差，做一些修正，但效果终究会显得生硬。

影响局部反差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距离，因为距离而造成的空气影响。镜头光学玻璃的密度大约是空气的 2000 倍，所以我们平时不太在意空气对拍摄的影响。但我们拍摄一个200 米之外的动物时，镜头与动物之间却隔着 200 米的空气。这就相当于隔着一片200/2000 = 0.1 米 = 10 厘米厚的玻璃。更糟糕的是由于空气中的水分与其它杂质，这就相当于一块 10 厘米厚的脏玻璃。试想我们用最顶级的器材，最完美的技术，却隔着一块这样的玻璃去拍摄，效果会如何？

所以野生动物摄影师有句口头蝉：“距离是王道”。往往我们想当然地认为用更长焦的镜头或者加上增倍镜就能获得更好的画质，其实并不完全正确。远距离拍摄时图片像素不够的问题可以用更长的镜头来改善，但是更长焦的镜头或增倍镜使得最大光圈光圈更小，从而曝光量（光子数）更小，噪点更高，局部反差更小，聚焦速度更慢。同时局部反差又和距离有关，是任何镜头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我们走近点拍摄不就得了？

这就是野生动物与动物园里的动物的区别所在。要想接近野生动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野生动物总是想要与人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然而野生动物有它属于自由的灵气，这就是摄影师不屑于拍摄失去自由的动物，而是以千倍的辛劳寻找野生动物的主要动力。

夕阳之下一只风驰电掣地扎进水里捕鱼的鱼鹰，要在远距离拍摄的话已经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如果它近在咫尺，能占满整个画面，画质可以达到打印成大幅的标准的话，机遇和拍摄难度又何止相差百倍？对摄影师的回馈又何止百倍呢？这也是我常常避免使用过长的镜头或者增倍镜的原因之一：为了拍摄距离非常远、画质非常差的废片而冒近距离、高画质拍摄时爆框的危险是不是值得？

后期的细节

我常常告诫学摄影的朋友：无论是用相机或者手机拍摄，都要养成在台式电脑经过矫正的显示器上修图的习惯。即便用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修图，也要在台式电脑上最后检查处理。理由很简单：五千万像素的图片在手机屏上能看到多少细节的瑕疵呢？除非我们的作品终身不会离开手机。

如果想印刷 40 吋宽的作品，图像需要在显示器上至少占据 40 吋的尺寸去仔细检查任何的瑕疵。如果我的显示器只有 20 吋怎么办？图片要放大到显示器的双倍尺寸去检查。

还有。。。

能读到这里你一定会说：我已经晕了。你有完没完？还有打印的技术又是一门大学问，写本书都说不完，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如果你不是老江湖，或者只是偶尔打印很少的图片的话，就不要去折腾打印机，目前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一家印刷公司帮你去印吧。当然喜好打印又当别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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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朝亮，英文名John Fan，早年获李政道CUSPEA奖学金，旅美四十载，涉足物理，医学和摄影等完全不同的领域。是物理学博士，放射医学专家，美国医学物理学会院士，同时又是国际顶级在线摄影艺术画廊1x.com的策展人，四光圈摄影创作团队发起人之一，锐影工作室创始人。作品在国际摄影界屡获殊荣, 频繁发表在国内外出版物，在多个国际展览中展出，并被多家图片社收藏。他的全部摄影作品收集在其个人网站:

John Fan Photography 个人网站

范朝亮著作：

《摄影范谈集 - 三周改变你的摄影观》于2019年出版。

《理性的灵动 - 大自然的摄影语言》于2017年元旦出版，入选2017年1月百道好书榜。第二版于201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