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叹人生

草木

<p class="ql-block">我,一辈子没离开过庄稼地,犁沟里踩的脚印比谁都深。年轻时也做过梦,梦比玉米苗还青,露水珠儿似的,太阳一晒就干了。风雨一来,才知道自己不是经得起旱涝的种子,是土坷垃,风里滚一滚,雨里沤一沤,也就瓷实了。</p><p class="ql-block">如今老了,反倒踏实了。手里攥着锄头把,眼里看着日头起落,心里反而清亮。地里的事,四季的理,都摸得门儿清。闲下来,心里头有话不吐不快,就抓起了笔——那笔杆子握在手里,比锄头把还沉,还硌手。</p><p class="ql-block">写点啥?就是眼皮子底下的那点事:垄沟的深浅,云彩的走向,老牛反刍时那一口接一口悠长的叹息,还有村里那些盘根错节、像老榆树根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世故。字是歪的,话是土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汗水的咸涩,登不了大雅之堂。没啥惊天动地的过往,往后也就是守着这几亩地,直到埋进去,化成肥,润了某一季的根。</p><p class="ql-block">写东西,不为别的,就图个痛快。把囫囵咽下去的日子,再细细嚼一遍,嚼出一点独属于自个儿的、苦辣酸甜的滋味来。</p><p class="ql-block">这么絮叨,是老了。年过一个花甲,按市里人的说法,到了退休年龄,该享清福了;按村里人的说法,是到了该去“西墙根”集合晒太阳、等时辰的岁数了。就像地头的向日葵,籽盘沉甸甸地垂下来,不再追着日头转了,到了低头沉思、反刍光景的岁月了。</p><p class="ql-block">此刻,我正坐在一辆新能源公交车里。这车在宽敞平坦的柏油路上静静滑行,像一尾无声的、银灰色的游鱼,穿梭于城市坚硬的脉络。我坐在车后排靠窗的座位上,微凉的秋风从窗缝里窜进来,像城里人用的那种细腻的丝绸手帕,轻轻抚摸着我被日光和风霜打磨得粗粝的脸皮。</p><p class="ql-block">车内是近乎奢侈的静谧。听不见传统发动机那吭哧吭哧的沉闷嘶吼,只有空调送风系统轻柔的、均匀的呼吸,将一种恒温的、不冷不热的舒适,像摊煎饼似的,匀匀地铺满每个角落。车厢顶部的电子屏幕,以冷静的蓝色字体,无声地跳动着下一站的名称与精确到分钟的数字。偶尔,一个温和的女声会适时响起,不急不缓,字正腔圆,将现代都市特有的那种从容与精准,悄然注入这移动的铁壳子里。</p><p class="ql-block">窗外,是一幅精心打理过的、流动的城市风景画。道旁的垂柳,万条绿丝绦整齐得像少女们精心修剪过的齐刘海,在微风里漾开柔顺的、千篇一律的波纹。一旁的龙爪槐,虬曲的枝干撑开一团圆润的绿云,那姿态带着点刻意张扬的劲儿,有种精心设计过的“风骚”,与柳丝的规整柔顺一刚一柔地对着。再远些,海棠树上已缀满了珊瑚珠似的红果,累累垂垂,掩在椭圆的小叶片后面,像是秋日悄悄挂起的一盏盏小灯笼,点亮一片疏离的静谧。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那一排排小叶槐——怪事,它们竟在立秋之后,又不要命似地开出一串串乳白微黄的花穗,繁密如雪瀑,幽香暗渡,一阵阵往人鼻子里钻。这本该是春末夏初的景致,如今不合时宜却又理直气壮地绽放在渐凉的秋光里,带来一种时间错位的恍惚,美得有点不真实,让人心里发空。</p><p class="ql-block">挺拔的油松像忠于职守的卫士,塔形的身姿层层叠翠,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教科书般的坚毅精神。间或出现的黄叶榆,则用它那鲜嫩欲滴的鹅黄叶片,为这幅以深绿、翠绿为主调的油画,插入一段明亮轻快的变奏。那颜色太新、太嫩了,仿佛饱含着汁水,在秋阳下泛着一种治愈系的、近乎虚假的光泽,轻轻熨帖着每一双可能被屏幕和尘埃磨得疲惫的城市眼睛。</p><p class="ql-block">视野推到最远,是楼宇在天际划出的硬朗轮廓线。它们方正、规整,沉默地矗立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把天空、云朵、还有那看不真切的日光,切割、打碎、再反射回来,形成一片片流动的、刺眼的光斑,像一串串跳跃的、无声又尖锐的音符,在车窗外飞快地闪过,吟唱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关于现代与未来的昂贵旋律。</p><p class="ql-block">车内,是科技营造的、与世隔绝的宁静港湾;车外,是自然被修剪后与人文钢铁交织成的生动舞台。这一窗之隔,隔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太静,一个太闹;一个太真,一个又像假的。但它们此刻却如此古怪地粘合在一起,被这辆平稳滑行的公交车拖着向前。</p><p class="ql-block">这车像个沉默的、肚子里装满故事的铁盒子。它载着人们奔赴各自的目的地,也载着日常的柴米油盐和远方的模糊梦想,穿行于这幅如诗却又冰冷的城市长卷里。</p><p class="ql-block">就在这移动的恍惚中,我心里忽然冒出几句不知在哪儿看过、却像钉子一样楔进脑子的话来:</p><p class="ql-block">“年过五十不青春,独来独往不合群。非是生来性孤僻,厌倦江湖套路深。我非孤独不合群,只恐人情未必真。误把过客当知己,心明假作糊涂人。日思柴米夜思钱,忙碌半生未得闲。谁人不想享清闲,无奈生活举步艰。曾有凌云千般志,负了时光负红颜……”</p><p class="ql-block">字字句句,像秋天的小榔头,一下下,轻轻敲在我这老向日葵沉甸甸的籽盘上。车窗外的柳丝、槐花、玻璃楼,还有那温柔报站的女声,忽然都退远了,模糊了。只剩下手里那并不存在的锄头把的触感,和心里那片被岁月犁过无数遍、熟得发暗的土地,异常清晰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