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八章 </p><p class="ql-block"> 初三的春天,是在一场接一场的倒春寒中挣扎前行的。</p><p class="ql-block"> 石头已经长成了瘦高的少年,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校服下隐约可见。镇中学教室后墙上的中考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变小,像一块不断增重的石头,压在每个毕业生心上。</p><p class="ql-block"> 对石头来说,这压力远不止来自中考。</p><p class="ql-block"> 每个周末回家,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家里日渐沉重的气氛。继父晏保国的咳嗽成了这个家不变的背景音,只是现在这声音更加绵长而费力,常常在吃饭时突然爆发,让人听着心头发紧。奶奶的病时好时坏,多数时间都需要人在炕边照料。小花今年九岁了,在村小读三年级,小姑娘很懂事,知道家里难,连铅笔用到只剩手指头长短都舍不得扔。</p><p class="ql-block"> 最让石头心疼的是母亲凤仙。</p><p class="ql-block"> 这个曾经在灶台和田地间忙碌却还算利落的女人,如今像是被生活磨去了最后一点光泽。不到四十的年纪,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操劳,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她依然天不亮就起身,深夜才歇下,可这个家还是像风雨中飘摇的破船,补好了这边,那边又开始漏水。</p><p class="ql-block"> 四月的第二个周五,石头背着书包回到晏家村。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酸菜炖土豆的香味飘来——那是家里放在堂屋墙角的酸菜缸里最后几棵酸菜,过了这个春天,就要等冬天再腌新的了。</p><p class="ql-block"> “娘,我回来了。”石头放下书包,看见凤仙正从锅里往外盛菜。</p><p class="ql-block"> 凤仙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却露出笑容:“饿了吧?娘今天煮了鸡蛋。”</p><p class="ql-block"> 灶台上,五个煮鸡蛋冒着热气。这是家里母鸡开春后新下的蛋,凤仙攒了好几天,特意等石头回来才煮的。在晏家,石头周末回家改善伙食的时候,也是全家人跟着改善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晚饭是玉米面饼子、小米稀粥,一盆酸菜炖土豆,还有那五个煮鸡蛋。凤仙把鸡蛋分给每个人:保国一个,石头两个,小花一个,奶奶一个,自己却一个也没留。</p><p class="ql-block"> “娘,您吃。”石头要把自己的鸡蛋分给母亲一个。</p><p class="ql-block"> “你吃,在学校吃不好,回家得补补。”凤仙挡了回去,又给儿子碗里夹了块土豆,“两个都吃了,正长身体呢。”</p><p class="ql-block"> “我不要”, 石头又把鸡蛋放到了妹妹碗里。</p><p class="ql-block"> 小花小心翼翼地剥着鸡蛋壳,小脸上满是欢喜。对她来说,哥哥回家就是最开心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能吃上煮鸡蛋。</p><p class="ql-block"> 晏保国在一旁默默喝着粥,偶尔压抑地咳嗽两声。他的脸色比上周更差了,蜡黄中透着灰败。石头注意到,父亲端碗的手抖得厉害,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p><p class="ql-block"> 夜里,石头躺在炕上久久无法入睡。透过门缝,他能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煤油灯的光,隐约听见低低的说话声。</p><p class="ql-block"> “……县高中的事打听了,一学期光学费就得二十块,还有住宿、伙食……”是凤仙疲惫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晏保国沙哑的声音才响起:“不管多少……都得让石头去……”</p><p class="ql-block"> “可是钱呢?家里现在连抓药的钱都快凑不齐了,小花的书本费还欠着老师的……”</p><p class="ql-block"> 沉默。长久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石头把脸埋进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布枕套。他早就知道,考上县高中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镇中学的学费已经让家里捉襟见肘,县高中那些费用,简直是天文数字。</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石头找到村里常年在县城做零工的邻居李二伯。</p><p class="ql-block"> “二伯,听说您在县城工地认识人,能不能帮我问问……暑假我能去干活吗?”石头的语气里带着恳求。</p><p class="ql-block"> 李二伯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叹了口气:“石头啊,不是二伯不帮你。工地上都是重体力活,你这身子骨……再说你才十五,人家也不敢用啊。”</p><p class="ql-block"> “我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石头的眼神里有种近乎绝望的坚持。</p><p class="ql-block"> “这样吧,”李二伯想了想,“等六七月收菜的时候,村里菜地多的几户人家要找人砍菜、装车,往县城菜站送。那活儿你能干,一天也能挣个块儿八毛的。我先帮你留意着。”</p><p class="ql-block"> “谢谢二伯!”石头深深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他暗自算着: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考完试就是暑假,正好赶上收菜的季节。如果能干上二十天,也许能挣十几块钱。虽然离高中的费用还差得远,但总能补贴些家用。</p><p class="ql-block"> 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杯水车薪。晚饭后,他鼓起勇气对父母说:“爹,娘,我……我想好了,就算考上县高中,我也不去读了。”</p><p class="ql-block"> “胡说!”凤仙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粥溅出来些,“你要敢不念书,娘……娘……”</p><p class="ql-block"> “娘,”石头的眼眶红了,“我都打听过了,县高中一学期要二十多块钱,还不算吃饭住宿。咱家哪来这么多钱?我去读高中,爹的药怎么办?小花的书还念不念了?”</p><p class="ql-block"> 晏保国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凤仙赶紧给他拍背,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晏保国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声音虚弱却坚定,“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念书。”</p><p class="ql-block"> “可是爹……”</p><p class="ql-block"> “没有可是!”晏保国难得地提高了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咳嗽,“你只管好好考试……别的……有爹娘呢。”</p><p class="ql-block"> 可石头看得出来,爹娘眼里的绝望比他更甚。这个家,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静时,凤仙和保国再次说起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不能再拖了。”保国在黑暗中艰难地说,“石头要是真考上……咱供不起,孩子这辈子就耽误了。”</p><p class="ql-block"> 凤仙沉默着,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p><p class="ql-block"> “你去年说……在电视上看见大哥了。”保国终于说出了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念头,“去找找他吧……为了石头,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凤仙浑身一颤:“可是……”</p><p class="ql-block"> “没有可是了。”保国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而无力,“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他是石头的亲大伯……血脉连着筋呢……”</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万一……”</p><p class="ql-block">“万一他不管,咱们也死心了。”保国的声音里带着决绝,“可万一他肯伸把手,石头的前程……咱们这个家……就都有指望了。”</p><p class="ql-block"> 凤仙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知道保国说得对,这是最后的路了。</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奔波</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不亮,凤仙就起身了。昨天下午她特意去了趟镇上,打听到开往一百里外高村方向的长途汽车每天早上七点半发车,中午十一点左右能到。她必须赶在发车前到达车站。</p><p class="ql-block"> 煤油灯下,她从箱底翻出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干净衣服。最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那是十几年前高怀远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末留着一个省城的地址。地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凤仙,石头爹不在了,你永远是我们高家的人。有任何难处,一定要来找大哥。”</p><p class="ql-block"> 凤仙颤抖着手抚过那行字,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小心地把信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又包了些干粮,灌了一壶水,带上家里仅有的三块七毛钱——这是她偷偷攒下的,连保国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出门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保国已经醒了,在炕上轻声咳嗽着。</p><p class="ql-block"> “路上小心。”他只说了四个字,眼圈却红了。</p><p class="ql-block"> 凤仙点点头,轻轻带上门,踏进了清晨的寒气中。</p><p class="ql-block"> 晨雾还未散尽,凤仙踏上了去往镇上的山路。山路蜿蜒,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十七年了,自从带着襁褓中的石头改嫁到晏家村,她就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里有太多痛苦的回忆,也有太多物是人非的感伤。</p><p class="ql-block"> 山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凤仙走得很快。她熟悉这条走了十几年的路,知道哪个地方有陡坡,哪个地方可以抄近道。六点半,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镇上的汽车站。</p><p class="ql-block"> 破旧的车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等车的人。开往高村方向的长途客车停在院子里,司机正在检查轮胎。凤仙买了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还在怦怦直跳。</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七点半,汽车准时出发。破旧的客车在崎岖的砂石路上颠簸,扬起漫天尘土。凤仙靠窗坐着,看着窗外掠过的村庄和田地,熟悉又陌生。她已经十七年没回过高村了。</span></p> <p class="ql-block"> 中午十一点多,汽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高村到了!”售票员喊道。</p><p class="ql-block"> 凤仙提着包袱下了车,站在路边,一时有些恍惚。这就是她记忆中的高村吗?那条通往村里的土路拓宽了不少,路边还栽了杨树。远远望去,村里多了几栋新瓦房,虽然大多数还是土坯房,但整体模样已经和她记忆中大不相同。</p><p class="ql-block"> 她深吸一口气,沿着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往村里走。路上遇到几个扛着农具的村民,都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陌生人。凤仙低着头快步走着,心跳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按照记忆,她先找到了前夫家的老宅。那是一个靠着山脚的院子,三间土坯房还在,但明显很久没人住了,院墙塌了一角,院门上的锁锈迹斑斑。</p><p class="ql-block"> “你找谁啊?”隔壁院里出来一个老太太,眯着眼看她。</p><p class="ql-block"> 凤仙认出来了,这是前夫的堂婶,当年还抱过石头。“婶子,是我,凤仙。”</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大腿:“哎哟!是凤仙啊!你这……你这多少年没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p><p class="ql-block"> 堂婶热情地把凤仙拉进屋里,又是倒水又是拿炒黄豆。“你这是……回来看石头他爷的老屋?哎,老爷子走了好几年了,是肝上的病,拖了大半年。老太太被怀远接到省城享福去了,这房子就空着了……”</p><p class="ql-block"> 凤仙心里一紧:“他老人家得病已经走了好几年了?”</p><p class="ql-block"> 堂婶叹了口气,眼眶也红了:“老爷子最后那段时间遭了不少罪,肚子胀得老高,吃不下东西。可他就是硬撑着。”</p><p class="ql-block"> 她抹了抹眼角,“闭眼前,他拉着怀远的手,手劲可大了,说:‘怀远啊……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兄弟,他走得早……你兄弟媳妇现在带着石头也不知道生活咋样了……’”</p><p class="ql-block"> 堂婶学着老爷子当时的气若游丝却又执着的语气:“‘你现在有出息了……要有机会一定要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能照顾就照顾一下……石头是咱们高家的根啊……’说完这话,老爷子才闭的眼。”</p><p class="ql-block"> 凤仙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她没想到,那位沉默寡言、待她如亲女的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还在这样惦记着他们母子,那声声嘱托里,全是对孙子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婶子,我这次来,就是想打听打听怀远大哥的消息。”凤仙擦擦眼泪,声音哽咽,“石头现在要考高中了,家里实在困难……”</p><p class="ql-block"> “该找!该找!”堂婶激动地拍着大腿,“怀远现在可了不得了!在省里当了大官,电视上都能看见!你算是来对了,前年我儿子去省城办事,还见过怀远呢!怀远还特意问:‘有没有凤仙和石头的消息?石头也快读高中了。’”</p><p class="ql-block"> 堂婶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你看,这是他现在的地址和电话。我儿子说,怀远叮嘱了好几遍,说要是有了你们娘俩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p><p class="ql-block"> 凤仙颤抖着手,接过笔记本。那页纸上工整地写着一个省城的地址,下面还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注着“单位”,一个注着“家里”。字迹有力,就像他大哥这个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婶子,我抄一下。”凤仙的声音都在发颤。</p><p class="ql-block"> 堂婶找来纸笔,“怀远要是知道你们来找他,不知道得多高兴呢!老爷子临终的话,他可一直记在心里呢!”</p><p class="ql-block"> 凤仙仔仔细细地把地址和电话号码抄着。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仿佛在书写全家的未来。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堂婶非要留凤仙吃午饭,说要给她做当年最爱吃的手擀面。凤仙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保国和小花,也惦记着回程的车,婉言谢绝了。</p><p class="ql-block"> “婶子,我得赶回去,家里一摊子事呢。”凤仙看看墙上的老挂钟,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回去的车下午三点发车,我得赶紧去路口等着。”</p><p class="ql-block"> “那也得带点吃的!”堂婶麻利地包了两个白面馒头,又往凤仙口袋里塞了几个煮鸡蛋,“路上吃。回去赶紧给怀远写信,要是能打电话就更好了!这电话号码可是我儿子好不容易才要来的呢!”</p><p class="ql-block"> “谢谢婶子。”凤仙深深鞠了一躬,眼泪又涌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堂婶送她到村口,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凤仙啊,怀远是个重情义的人。老爷子临终的话他一句都没忘,这些年也一直托人打听你们的下落。现在你们主动找他,他一定会帮忙的。石头那孩子,可得好好培养,不能耽误了前程啊!”</p><p class="ql-block"> “嗯!”凤仙用力点头,怀里揣着写着地址的那个纸条,像是抱着全家的希望,也像是接过了公公临终沉甸甸的嘱托。</p><p class="ql-block"> 她赶到路口时,回程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下午三点,汽车准时出发。凤仙靠窗坐着,看着高村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心里百感交集。这一趟,她不仅找到了大哥的联系方式,更知道了那份穿越了生死、绵延了十几年的牵挂。这份沉甸甸的情义,让她既感动又愧疚。</p><p class="ql-block"> 车到镇上时,天已经擦黑了。凤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晏家村赶,十几里山路,她走得比早上还急,心里揣着那份地址,也揣着新生的希望与忐忑。晚上九点多,她终于看到了自家院子的轮廓,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那暖黄的光在这春寒的夜里,显得格外让人心安。</p><p class="ql-block"> 推开院门,保国正披着衣服坐在堂屋等她,小花已经趴在炕边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了?”保国咳嗽着问,眼神里满是期待。</p><p class="ql-block"> “回来了。”凤仙从怀里掏出纸条,在煤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地址找到了……堂婶说,大哥一直惦记着石头,他爷爷临终前还拉着大哥的手,千叮万嘱一定要找到石头、照顾好石头……”</p><p class="ql-block"> 保国凑近灯前,眯着眼看着纸上的字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如释重负,也有着复杂的情绪:“这下……石头有指望了。老爷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p><p class="ql-block"> 凤仙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天奔波三百多里路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值了。</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的石头,早已在隔壁屋里沉沉睡去。少年在梦里还皱着眉头,手里紧紧攥着半截铅笔,仿佛在梦中还在解着那些关乎命运的试题。他不知道,母亲这一天的奔波,为他带回了怎样的希望;他也不知道,那个他一直当作亲生父亲、为他倾尽所有的晏保国,其实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他更不知道,一位从未谋面的爷爷,在生命最后一刻,最放不下的就是他这个流落在外的小孙子。</p><p class="ql-block"> 这个家的命运之轮,正在悄然转动。而明天,凤仙就要开始写信了——写给那个十七年未见、如今已是省里大官的大哥,为她那苦命却争气的儿子,争取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那封信,将承载着一个母亲全部的希望,一个家庭最后的期盼,也将揭开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