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打捞：读陈国明先生《杨之强的诗词人生》一文后的感言

采蜜小蜂

旧作打捞：读陈国明先生《杨之强的诗词人生》一文后的感言

作者：丛生

陈先生好！刚才含泪读完了先生这篇饱含深情的回忆杨之强老先生的长文，尤其读到杨老先生在临终之际，写诗请托先生等代其整理身后遗稿之事，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一个人在临终之际，唯一惦记的还是痴迷了一生的诗文，自号“诗痴”，的确名副其实。

通过读此文，使我对杨老先生一生的经历、遭际，对他的为人，以及他对诗文的痴迷等，都有了更全面、更详尽的了解。

自从在先生的博客里，第一次读到杨老先生的诗(那是他在癌症手术后的第二天写的几首诗)后，我就被他在面对绝症时所表现出的豁达、乐观、坚强的心态深深地震撼和感动了。

一般来说，一个人在平日身体健康时，豁达、乐观是容易的；而在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仍能如此坦然、从容，却不是一般人容易做到的，这样的人，古今中外都不会太多。

就我所知，中国古代的陶渊明和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在临终之际是做到了如此坦然、从容的。陶氏用幽默的口气，为自己写了三首挽歌和一篇自祭文；苏氏在即将被处死的那天晚上，还依然镇定自若地和他的几个学生谈论灵魂永生的问题。

这两位哲人之所以会如此坦然、从容地面对死亡，不是缘于像庄子那样认为人生毫无价值，不值得留恋，所以死也不值得悲哀，甚至尸体也可以随便处置；不，他们都是热爱人生的人，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他们认识到死是不可避免的，痛哭流涕也没有用，还不如用一种尊严的方式来面对它，接受它。

杨老先生同样也是热爱人生的人，所以，他在活着的时候，即便是身处恶劣、痛苦的环境中，也要尽量活出情趣，活出充实，活出诗意，一句话，活出点意义来。他把自己对自然，对国家和民族，对家乡，对亲人、朋友等的深情，以及对人生的感悟，都一一用诗文抒发了出来。他完全可以自豪地对世界说：自己这辈子没有虚度生命，因此，在大限将至时，也就可以坦然地、从容地面对了。

杨老先生一生痴迷于诗词创作，诗词也确实帮助他在精神上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那首《临终歌》，我常常记起，和好友大雄君通话闲聊时，也曾多次一起在电话里背诵。

那首诗让我们感受到的，不是一个老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无奈、痛苦、绝望的心理，内中跳动着的，依然是一颗热爱生活而又能坦然、从容地面对死亡的鲜活的心。那样的诗，我相信是能够给读者的灵魂带来感动和力量的，那也就是诗的功能和价值。

人作为一个有限的生命存在，其肉体的生命，是不可能长久存在的，能够长久留存的，是人的精神产品。杨老先生虽然走了，但他的诗文是不会跟着走的，是会在人世间长久地流传下去的。从这个角度说，杨老先生是虽死犹生，这也是让爱他的人及他的诗的他的朋友们，在悲痛之余又足以感到欣慰的！

最后，谢谢先生分享此深情美文，祝秋安！

写于2013年秋



附：《杨之强的诗词人生》

作者：陈国明

杨之强先生离开我们半年多了，我心里似乎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在写作中遇到某个疑难问题，会不由自主地伸手往口袋里摸手机，好像可以打电话问他似的；当我一下子意识到他已经不在，内心就会产生一种空虚感，心想“老杨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斯人虽逝，诗文尚存。在我书架的显著位置，立着他的二本书：一本是他生前出版的《翠芷楼诗词草》，收各体诗词2000余首；一本是他去世后出版的《翠芷楼文集》，属于诗文合集，其中包括长篇回忆录《往事如烟》，还有《翠芷楼丛谈》、《翠芷楼诗词续编》（收诗词500余首），以及《塘栖谚语及其它》等。想到他的时候，拿这二本书翻翻，也算是与故人相对了。

我与杨之强同住塘栖将近五十年，而二人相识却不到十年时间。2004年，我参加余杭诗社，他是该社塘栖组的组长，我到翠芷楼拜访他，从此开始交往。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性格开朗，博学强记，并且十分乐意帮助后学，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蔼然长者。此后，我常到他家去坐坐，向他请教有关诗词创作的问题，他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他很健谈，话题常向诗词以外的各个领域延伸，一会儿讲文史，一会儿讲民俗，以至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讲得风趣生动，娓娓可听。

他曾经以三句话来概括自己的一生：一是坎坷的人生经历；二是奇特的求学途径；三是对诗词的痴迷。

1930年，杨之强出生于浙江崇德县城，后随父母来到杭州，住在一幢名为“震恒小筑”的西式别墅里，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1937年，日军占领杭州，强占他的家作为军营，所有财物悉委盗窟，他的父亲被打成内伤。从此，他们一家居无定所，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他父亲杨鸿舫毕业于保定军校，曾在政界服务，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被日本鬼子打伤后，先是头晕目眩，后来渐渐双目失明。当时，杨之强已经八岁，家里没有能力供他读书。父亲就用盲人教读法，教他读书识字。每晚都要求儿子坐在跟前持着书，由父亲逐字逐句地背诵，儿子逐字逐句地对照识记。

从《千字文》、《神童诗》到《古文观止》、《纲鉴易知录》，每一部都要求背到烂熟于心。读到手边无书可读了，父亲外出除了借钱借米，还借起了书。在那个连活着都算是幸运的年代，父亲的执着很难让旁人理解，但也正是这种良苦用心，让儿子知书达理，也为之后创作诗词奠定了基石。

17岁那年，杨之强来到了塘栖做学徒工。1949年塘栖解放。1951年，他进入杭县总工会工作。到了1953年，县委县政府从拱宸桥搬到了临平，开设了机关学校，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式进入梦寐以求的课堂学习。尽管当时只是夜校，但对于这样自小没有机会听老师讲课的人而言，那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1957年，全国整风反右派运动迅速开展起来，杨之强正值年轻气盛，被指一些言论与当时右派分子储安平的言论相近，被开除了工职和党籍，从机关下放到了农村。

后来到了塘栖运输站，开始了长达22年的强体力劳动，搬运工、纤夫都做过。时间长了，200来斤的东西扛上肩膀都稀松平常了，表面上似乎已经相当习惯那样的环境，可是骨子里却还是坚信自己是个文化人。白天繁忙的强体力劳动过后，到了晚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虚感，似乎少了些什么，就拿起笔尝试着写些诗词，当时的一首《半路亭》——

半路桥边半路亭，一湾绿水一湾萍。

风来八面鸣蛙鼓，燕去双飞入蓼汀。

几点归帆烟波淡，半缕残照暮霞青。

蹒珊曳纤朝朝过，哪得闲情片刻停。

此诗颇能代表他当时的心境，写成后常常吟咏。

那段时间积累的诗词大概有300多首，当然那些作品未必都合律押韵，只是那份对诗词创作的执着愈发强烈。1966年，当时房东被抄家了，他得知这一消息后，担心那些诗词会给自己再带来祸事，一狠心将手边的作品付之丙丁。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开始思想路线的拨乱反正，审查和解决了历史上一些冤假错案。1980年杨之强被平反了!党龄和工作都得到了恢复。那时，他感到人生又出现了新的曙光。1981年来到了余杭无线电厂工作，从供销科长一直干到了厂长。在担任职厂长的几年里，他一遇空闲便会拿起笔抒写心中思绪。比如当时的《独乐》：

和风丽日好花天，偷得忙中半日闲。

带雨芭蕉舒翠绿，露晕芍药绽春妍。

随风蛱蝶翩跹舞，弄舌黄鹂琐碎喧。

独步庭园成一乐，赏心浑觉又髫年。

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当时的诗词，在现在读来都有一种轻松愉悦的味道。

1987年，他退休了，赶上了一个老有所乐的大好时代，从此一心意投入诗词创作。

我们一起参加诗社的活动，发现他的创作热情特别高，成果特别丰富。诗社经常组织外出采风，看看家乡的变化，真是感触良多。太多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值得歌颂，太多的美景、人文、乡情值得抒发。这一切都成了他的诗词创作源泉。

他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做“诗痴”，可谓毫不夸张。他平生以诗词为伴，数十年如一日，只要有时间，不是写诗，就是读诗论诗。近几年更是几乎天天有作品问世。当他的诗词稿积累到二千首的时候，我与他开玩笑说，《全唐诗》存杜甫诗一千多首，李白才九百多首，你要超过诗圣诗仙了。他笑笑说，我哪能跟他们比，我是心里有话，通过诗词表达出来，就会感到痛快，如果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那就会更高兴，否则，就作为自我欣赏也好。

抱着这样的态度，他就用手机与诗友交流作品，后来大家起而效法，一时形成风气。他的诗词取材广，内容涉及方方面面。如《江城子。初雷早雪》表现他晚年的心情：

昨宵蓦地一声雷。雨云催。雪云堆。漫天雨雪，争竞报春归。何处幽香传缕缕，河岸上，老红梅。 浮生八十已残晖。鬓霜飞。眼迷离。怡人好景，情惰意颓萎。赖有清平新世界，衣不缺，食无亏。

七律《含羞草》则是一首讽喻诗：

袅袅婷婷舞细腰，行行弱质任飘摇。

迎风碎叶双双合，触手柔枝对对翘。

草木无知能识耻，衣冠不德竟贪骄。

可怜巨子名公辈，不及含羞茎半条。

七绝《白头乌》写他们老年夫妻和二个儿子：

相亲相爱白头乌，日日窗前相对呼。

飞去飞来何所事，暖巢哕哕有双雏。

2009年11月25日，他因血尿求诊，被判膀胱癌，12月5日开刀，6日即用手机给我发来四首诗，曰：

一入刀房不自由，裸身羁禁若刑囚。

银针落处锥心痛，倾刻神迷魄远游。

脚底飘摇上九天，上穷碧落下黄泉。

鬼门关上逡巡转，又见人间月半圆。

从来祸福事寻常，顺逆无关豁达肠。

天命唯心吾不信，安贫自若不怆惶。

天地悠悠万物生，荣枯定律历秋春。

自然代谢时相替，况我庸庸一介身。

杨之强作为一名诗人，他的心胸是开阔的，性格的基调是积极乐观的，对待疾病，他表现得非常坦然。他一边忍受极大痛苦配合医生治疗，同时不间断地写诗填词。当今世上，有谁能在患癌症开刀的次日就写诗，而且一写就是几十首的呢？我看找不出第二个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得到控制。他出院后更加积极地创作诗词，每天向诗友们发送作品。我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诗词，他说自己已经接近生命的尽头，可是还有许多话要向世人倾诉，诗词浓缩、含蓄、回味无穷，是表达情感的最好方式。

2013年初，他因癌细胞扩散再次住进塘栖医院。我和诗友们去看他，他强忍着痛苦和我们谈话，从诗词文章到家国天下，无所不谈。其间，还不止一次问到我子女的工作生活，乐我所乐，忧我所忧。后来，他实在没有多讲话的力气了，才静静躺着。

2月4日，他通过手机向我发了一首诗，题为《一事相商》，诗曰：

年年除夕聚团圆，庆有思无乐普天。

可奈今番遭二竖，何缘再品素三鲜。

原知老去常规尽，只恨《三余》续未全。

欲寄奢望谁可托，陈康谊厚足堪肩。

这里的《三余》是指他的诗词集；而“陈康”的“陈”是指我，“康”是另一位诗友康连耿先生。我读了这首诗立刻赶到医院，他在病榻上嘱我代为整理遗著。

杨之强先生于2013年2月15日与世长辞，享年84岁。去世前5日，即农历壬辰年除夕作《岁底吟》一首，从容与世作别。诗曰：

我本伶仃孤陋子，求生辗转寄萍踪。

此乡情比吾乡好，故土长离此土融。

小镇风云多变幻，个人生活洧其中。

桑林藕叶桃花渡，竹径湖风白鹭冲。

霁月山光梅子熟，严霜骤雪大河封。

春归天地水乡绿，历尽穷途运始通。

运始通，森森白发已衰翁。

白发翁，无所用，新陈代谢自然同。

微薪养老天年乐，侍草吟章作冬烘。

不意弥来逢二竖，名医束手已无从。

自知天命行将尽，八十从无殁小童。

骇浪滩头平心过，鬼门关下自从容。

区区一滴云中水，只合融回到海东。

东海日出晨曦里，化作无垠万象中。

有心无力整文稿，良友相援理诗笼。

不求传世作，勿作白肚虫。

白肚被人啐，平明尚可讽。

有心正文纰，无力奏微功。

宁废千首律，莫留一句庸。

正文千秋业，留待诸君攻。

杨之强先生谢世不久，诗友们合力完成了遗著的整理工作，并得到杭州世纪房地产公司和杭州新三联电子有限公司赞助，一册349页的《翠芷楼文集》问世了。连同他生前出版的《翠芷楼诗词草》，分量不轻。这些或许能告慰先生于地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