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游记(5)苏州——太湖与姑苏城外的摆渡

召耳召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姑苏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自云絮深处</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坍缩为双桨摇摇的涟漪</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衣襟半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浸透太湖水气洇开的淡青</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另半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还煨着旧灶台未熄的余温</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与迟迟不散篆烟</span></p> <p class="ql-block">  行程是女儿定的。上海当代国际艺术博览会汇展还未看尽,她便急急地规划起苏州之行来,住宿、车票,一网具实。那份急切,全是为了去见——多年未谋面的儿时玩伴。我笑她,她却认真道:“爸、你们不懂,那是我的‘从前慢’。”</p> <p class="ql-block">  “从前慢”三个字,落在心上,软软地疼了一下。可不是么,她们从前的日子,是用枝头的蝉鸣计时的,是用巷口叫卖桂花糕的梆子声计时的,慢得仿佛永远过不完。如今,她们用高铁的时速奔赴彼此,用密集的日程兑换这短暂的聚首。光阴在这里,打了个对折。</p> <p class="ql-block">  见面的场景,却一下子将那对折的时光“哗啦”一声抻平了。没有一丝生疏与试探,两个已做了人妻、在各自领域里独当一面的女子,瞬间变回叽叽喳喳的小雀儿。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搞怪旧事,像突然接通了电源的星河,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午后的空气里闪着碎钻似的光。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漾出细细的纹——那是时光走过,礼貌地留下的印记。我看着,心里那点软软的疼,化作了温温的慰藉,又渗出一缕淡淡的空茫。她们的笑语如此真切,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这一辈,是那立在玻璃窗外的人,看窗内灯火可亲,却知那温暖已不属于自己。人生的渡口,送走一程,便少一程。我们正缓缓地,退到她们生活的岸边。</p> <p class="ql-block">  雅雅这姑娘,确是与众不同。学医学生物学,领着团队,理性而缜密。可她那颗心,却似乎能接驳另一套自然的频率。她说起能与小动物“电码互通”时,眼神清亮,不似玩笑。这天赋,让她既能在实验室的精确里安身,又能在万物有灵的混沌里立命。我们这趟苏州之行,便全权交予了她这份灵性的指引。</p> <p class="ql-block">  她给了两个选择:园林,或是太湖边一个画家的小天地。后者被她描述得极具蛊惑——画室改成的餐室,墙上挂着未干的梦境,而最勾魂的,是一道“江西做法”的剁椒鱼头。她说起时,眼眸微眯,舌尖轻巧地掠过上颚,仿佛那热辣鲜美的滋味已提前在口腔里炸开。这神情,让我倏然想起多年前,我们这些做父母的,领着她们穿街走巷寻觅小食美味的光景。味蕾的记忆,原是这样一种隐秘的传承,它越过千山万水,在此刻悄然接续。我们相视一笑,选择了太湖。园林的“正典”,留给明日独自去拜谒;今日,且随这年轻的灵性,去赴一场湖边的、带着椒香与油彩气息的散漫约会。</p> <p class="ql-block">  车子将市声与人潮一层层剥去,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迎来那片亘古的、白茫茫的水。所谓“网红”之地,倒并非虚浮,几棵老樟树,冠盖如云,投下满地清凉的碎金。我们的位子,就在其中一棵树下,临着水,湖风拂来,带着腥甜的、类似海的气味。的确有临海的错觉,太湖浩渺,望不到对岸,只有水天相接处一道模模糊糊的青灰线,在午后的强光下微微颤动,熔化在空气里。</p> <p class="ql-block">  画家小天地是闲散而自得的。咖啡焦香混着松节油与旧书纸的气息。两个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远远传来她们忽高忽低的笑语,和在各处观景台移动、拍照的轻盈身影。雅雅的先生,一个温和沉默的男子,安然地沉在自己的手机世界里。我忽然得了大自在,在湖边寻了张木椅坐下。</p> <p class="ql-block">  目光放出去,便收不回来了。那一片白茫茫的青光,并非死寂。它是有呼吸的,微微起伏的胸膛,吸纳着天光云影,吐纳着千年的水汽与传说。视线失了焦,思绪便也散了,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丝丝缕缕地化开,终至无形。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看光如何在粼粼的细浪上奔跑、跳跃、碎成万千银币;看远处一艘小渔船的影子,怎样像一枚淡淡的墨点,久久地凝在那幅巨大的、名为“空濛”的画布上。这太湖,仿佛一个巨大的、温柔的磁场。它以无边无际的“空”,吸纳了你所有具体的烦忧与计较;又以那永不止息的、低语的“荡”,将你的心神轻轻地、缓缓地摇匀。坐在这里,人便成了它吐纳的一部分,成了那亘古摆渡中的一息。</p> <p class="ql-block">  待到那传说中的剁椒鱼头端上,舌尖的盛宴与眼前的天地之宴才圆满地交融。辣是鲜活的、热烈的,鱼是肥美的、柔嫩的,像这湖水的慷慨馈赠。我们吃着,说着闲话,看夕阳如何一步步走向湖心,将那片白茫茫的青,染成暖金的、绯红的,最后是惆怅的紫灰。霞光覆盖下来,像一袭华美的、温凉的袍子,将湖水、远山、我们,以及这半日的欢愉,一同温柔地包裹。</p> <p class="ql-block">  归途车上,女儿们意犹未尽地细数着白日的趣事,声音里带着倦怠的甜。我回头望去,太湖已沉入一片青蒙蒙的赤光雾霭之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那磁场般的吸力仿佛还在,心是被那湖水荡过、洗过的,一片澄净的慵懒。这半日,像一次偶然泊入桃花源的摆渡,上岸了,衣袖里还沾着那片水域的凉气与霞光。</p> <p class="ql-block">  夜里宿在姑苏城中,竟有些难眠。白日的“空”与“荡”还留在身体里,与这千年古城的沉静格格不入。忽然便想起那句诗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如今城外再无荒野,寒山寺的钟声或许也淹没了市声。那“客船”呢?是画室边偶尔驶过的乌篷,还是我们今日这匆匆来去的车驾?我们这些现代客,心中可还有那片能接纳夜半钟声的、空旷的水域?</p> <p class="ql-block">  朦胧睡去时,明日要去的园林,竟提前入了梦。不再是白日的空阔水面,而是曲折的廊,嶙峋的假山,一扇花窗后藏着的半池残荷。忽然便懂了,太湖是“出”,是放逐心神于无垠;园林是“入”,是将天地收纳于壶中。我们这一日一夜,便在“出”与“入”、“空”与“满”之间摆渡了一回。</p> <p class="ql-block">  翌日,和家人们踏入拙政园。一步便从太白的旷野,跌入了王维的禅卷。这里没有磁场的吸力,却有无形的墙,将尘嚣轻柔地隔开。每一步都是景,每一转都是画,人力与天巧在这里缠绵到了极致,美得令人屏息,也……令人疲惫。你无法像在太湖边那样放空,你得时时地“看”,费心地“品”,仿佛辜负了任一角落都是罪过。</p> <p class="ql-block">  走到一处临水的轩榭,倚栏望去,一池静水,倒映着亭台楼阁与天上的流云。比起昨日太湖那野性的、呼吸着的“活水”,这池水更像一块温润的、静止的碧玉,被精心供养在这方寸的天地里。它是美的,却也是被驯服的、完成了的。难怪人说“天下园林看苏州”,而“一园难出姑苏岸”。这极致的、盆景般的艺术,太依赖于那温润的气候,那精雅的文化膏腴,那千百年来文人匠心的层层积淀。它搬不走,它只能属于这里,像一个永远做不完的、关乎人间烟火的仙梦。</p> <p class="ql-block">  恍惚间,昨日太湖那片白茫茫的青光,又漫过心头。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原始的生命力,它不框景,它本身就是景,是宇宙。离了姑苏的岸,太湖还是太湖,它那磁场的呼吸,在江西、在湖南、在无尽的远方,或许也能找到相似的频率。而园林,离了这特定的土壤与人气,便失了魂。</p> <p class="ql-block">  步出园门,市声轰然涌来。回头一望,那粉墙黛瓦静静地立着,将方才那个旖旎的梦,严严地关在了身后。心中并无遗憾,反有一种充实的澄明。此番苏州之行,竟成了一次无意间的对照:太湖的“磁场”,以它的空与荡,渡我片刻出离;园林的“壶天”,以它的满与巧,引我深深沉浸又最终回归。这一出一入,一放一收,仿佛时光的两支桨,在生命的长河里,替我完成了一次寂静而丰盈的摆渡。</p> <p class="ql-block">  客船终须远行。寒山寺的钟声未曾听闻,但我衣袖里,确已载满了东西——一半是太湖白茫茫的、带着水腥气的风;另一半,是拙政园那缕萦绕不散的、属于人间烟火与仙梦之间的,淡淡的檀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11召耳召于姑苏旧城某民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