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山河一寸血

猫眼看家乡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毛在贤,于2020年12月5日,在刚满百岁后不久,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五年时光倏忽而过,可他口中的那些烽火往事,那些在饭桌旁、在藤椅上,用带着浙江口音的官话缓缓道出的岁月,非但未曾褪色,反而在我心中被时光反复擦拭,愈发清晰、铮亮,如同他珍藏了一生的那枚勋章。</p> <p class="ql-block">  他生于1922年12月3日,浙江江山。命运给他的开局是一手孤苦的牌:三岁丧父,像一株飘摇的幼苗,被送至常山的姐姐家。是姐姐与姐夫,用并不宽裕的怀抱,为他撑起了一片读书的天。从常山小学到衢州中学,再到上海的高中,他本该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在笔墨纸砚间勾勒未来。然而,1937年卢沟桥的炮声,震碎了一切宁静的幻梦。“偌大的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这是他后来常说的话。上海沦陷后,他怀揣着近乎悲愤的救国热忱,登上英国轮船,逆着滚滚长江,奔赴战时的陪都重庆。在浙江大学的流亡校园里,他一边啃着艰涩的课本,一边靠姐姐微薄的接济度日。可书本里的道理,救不了燃眉的国难。1939年,那个炽热的夏天,他毅然投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第十七期,选择了一条最热血也最艰险的路——他进入了当时最尖端的坦克科,决心用钢铁,去对抗侵略者的铁蹄。</p> <p class="ql-block">  毕业后,他成为了国民革命军第五军第二百师的一名少尉副排长。第二百师,那是国军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摩托化步兵师,是真正的铁甲精锐,师长是后来壮烈殉国的戴安澜将军。部队驻扎柳州,厉兵秣马,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战火瞬间烧到东南亚。为了保卫当时中国唯一的国际输血通道——滇缅公路,父亲所在的第五军,与第六军、第六十六军共同组成了中国远征军,踏上了悲壮异常的缅甸征程。</p> <p class="ql-block">  1942年初,作为先锋的第二百师直扑缅北重镇密支那,任务是掩护英军撤退。然而,战略的失误与盟军协同的裂隙,让远征军很快陷入日军重围。为了轻装突围,父亲接到了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命令:亲手销毁自己视若生命的战车。火光冲天,钢铁扭曲,那一夜,多少铁汉流下了热泪。撤退路线被截断,父亲没有随部分部队撤回云南,而是跟随杜聿明将军率领的第五军军部,走上了那条用无数白骨铺就的“死亡之路”——翻越野人山,绕道印度。</p> <p class="ql-block">  那是他一生的噩梦,也是中华民族抗战史上最惨烈的一页。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是吞噬生命的绿色魔窟。饥饿、瘴气、毒虫、猛兽,每一步都是鬼门关。他总说,野人山的蚂蟥,“有拇指粗”,能钻透绑腿;那里的蚊子,叮一口就能让人打摆子,高烧至死。他更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并肩行军的战友,一声轻响后便不见了踪影。众人惊恐寻找,最终击毙了一条腹部鼓胀的巨蟒。剖开蛇腹,里面是已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战友遗体,仅剩一截冲锋枪管,证明着他曾存在过。出发时三万五千多人的队伍,最终抵达印度时,仅剩三千余人。父亲能走出来,是侥幸,更是九死一生的意志奇迹。</p> <p class="ql-block">  在印度兰姆伽基地,幸存者们得到了重生。这里,父亲经历了军事生涯中至关重要的锤炼。在中美盟军于兰姆伽共同设立的“战车训练班”(美方称“美国战车学校驻印训练班”)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美式战车的驾驶、战术与维修。他回忆,当时的联络官,正是年轻的蒋纬国上尉。训练结束后,他更作为首批军官之一,由蒋纬国带领,远赴美国俄亥俄战车学校受训,并接回了一批崭新的M3A3、M4A4型坦克。1943年底,所有受训学员被编成两个战车营,父亲任战车第一营军械补给军官,营长是赵振宇。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成为了即将反攻缅甸的尖刀。</p> <p class="ql-block">  1944年3月,复仇的时刻到了。在瓦鲁班战役中,父亲驾驶战车向日军号称“丛林战之王”的第十八师团(南京大屠杀元凶之一)发起冲锋。这是中国装甲部队第一次在境外以集群形式与日军装甲部队正面交锋。战斗中,他的坦克被击中,一块灼热的弹片深深嵌入膝盖。为了不影响进攻节奏,他只是简单包扎,坚持战斗。那道伤疤,连同里面永远无法取出的弹片,成为了他身体里最坚硬的“勋章”,陪伴了他余生整整七十六年。此战告捷,日寇溃败,中国战车扬威异域,一雪前耻。</p> <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后,他奉命赴台湾接收日军装备,后又随傅作义将军的第五快速纵队驻守北平。当历史的洪流来到1948年底的十字路口,驻守西直门的他,面对是战是和的抉择,想起了军中流传的那句“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他选择了顺应大势,跟随傅作义将军起义,站到了人民一边。他的战车技术得到了新中国的珍视,被改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装甲师,继续担任少校股长,为新生共和国装甲兵的初创,贡献了自己的专业与热忱。</p> <p class="ql-block">  转业后,他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最终扎根于抚养他长大的常山。岁月并非总是静好,他也曾经历风波,但终究得以保全。晚年,他加入民革,当选浙江省第六届人大代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诉说他对这片土地的责任。他离世时,很安详平静,仿佛只是走完了一段极长、极崎岖的路,终于可以休息了。</p> <p class="ql-block">  五年了,老爸。我时常想起你膝上那块微微凸起的疤痕,想起你说起野人山时眼中闪过的惊悸与幸存者的愧怍,想起你描绘驾驶战车冲锋时,那不经意挺直的脊梁。你从旧时代的硝烟中走来,在新时代的阳光下找到了归宿。你的一生,就是一部行走的史书,从“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慷慨从戎,到“渡尽劫波兄弟在”的和平转身,每一步都烙着家国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  你带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霜,却把一座用血火铸成的精神丰碑,牢牢立在了我们心里。那丰碑上刻着的,不只是你个人的传奇,更是那一代中国人,为了山河不碎、家国不灭,所付出的所有青春、热血与抉择。老爸,你的远征,结束了;但你的故事,我们会一直讲下去。因为,山河永在,热血长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