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推门进去,一院的岑寂劈面而来。游人确乎是稀少的,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有些心虚。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殿宇的飞檐,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片棱角分明的、安静的阴影。光里有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浮沉,像时光本身剥落的金屑。这便是武庙了,没有隔壁文庙那熏人的、属于书本与科名的燥热气息,这里有的,是一种沉下来的、属于筋骨与忠义的静。</p><p class="ql-block">我举起相机,却不急于对准那些宏大的屋脊与牌匾。我的镜头,贪恋着那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角落。西侧庑廊的尽头,一扇褪了色的朱红窗棂半掩着,窗纸破了几个不规则的洞,像岁月啃噬的齿痕。从洞里望进去,是幽深不见底的暗,仿佛能直通到某个被遗忘的朝代。我将眼睛凑近取景器,调整光圈,让焦点落在那斑驳的、木纹绽裂的窗框上。按下快门的刹那,“咔嚓”一声轻响,清冽得仿佛惊动了什么。</p><p class="ql-block">正殿是要去的。关圣帝君的坐像就在那一片沉黯的、香烟熏染出的暖褐色背景里。他的脸并非我想象中的枣红,而是覆着一层岁月与尘埃共同调出的、沉静的暗金。丹凤眼微阖,不是睡去,是一种阅尽千古而不言的凝望。那目光,越过我的头顶,越过这座庙宇,望向一个“忠义”二字还掷地有声的时空。殿内光线幽暗,只有长明灯一点如豆的火苗,在他膝前的青龙偃月刀上,幽凉地滑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光。</p><p class="ql-block">我的镜头仰望着他,感到一种近乎怯懦的渺小。我没有拍那威严的全身,只将焦点对准了他垂在膝上的右手。那只手稳稳地握着,指节粗大,筋脉隐现,仿佛仍能感觉到冷艳锯沉甸甸的重量。背景是虚化的、融融的黑暗,唯有这只手是清晰的、具体的,承载着全部的重量与誓言。这或许便是“武”的真谛了,不在张扬的锋刃,而在沉静中积蓄的、引而不发的千钧之力。</p><p class="ql-block">转到殿后,一方小小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碑刻吸引了我。碑文已漫漶难认,只有边角处“浩气”、“丹心”几个残字,还在石头的肌理里倔强地凸着。我蹲下身,让下午最后一道光线,恰好掠过那几个字的凹痕。阴影被拉得极长,字迹忽然有了生命,像是要从石头的沉睡中坐起身来。这无名的碑,或许属于某个无名的戍卒,他的热血早已渗入晋中的黄土,他的名字也湮灭无闻,只有这一点点对“气”与“心”的执念,借着石头的记忆,留存至今。</p><p class="ql-block">当我终于从偏门走出,重新汇入古街上嗡嗡的人声与醋香里时,暮色已如淡墨般在城头洇开。回望一眼,武庙深灰色的轮廓沉默地蹲踞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头收起了爪牙、闭目养神的巨兽。我摸了摸相机,里面存着的,不是一座庙的图片,而是一些光的形状,一些影的重量,以及一段被数百年的寂静浸透的、关于“武”的、褪了色的时光。那尊神像,他大概依然微阖着眼,守护着一些比青铜更不易锈蚀的东西,在这喧嚷的、流动的尘世边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