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四章 沙海寻生路</p><p class="ql-block"> 出发前夜,昏黄的油灯下,夫妻俩翻箱倒柜,终于凑齐了整整一百块钱。这薄薄一沓纸币,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更是漂泊路上唯一的光亮。“去阿拉善总要路过北京,咱们就顺道停一天吧,这辈子,总该见见天安门的模样。”李秀莲摩挲着衣角,眼里映着灯花,藏着半生未圆的憧憬。王建国望着她眼底的光,喉结动了动,轻声应道:“好,带着孩子们,咱们去看看京城的天。”</p><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他们带着四个女儿,挤上了从江苏老家开往西北的绿皮火车。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声响里,窗外的景致渐渐变换——江南水乡的氤氲绿意褪去,华北平原的坦荡辽阔铺展开来。抵达北京时,已是午后,热浪裹挟着京城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他们拎着打补丁的行囊,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在拥挤的人潮中挤出火车站,脚步匆匆地奔向天安门广场。</p><p class="ql-block"> 那是李秀莲第一次踏足京城,也是孩子们第一次走出闭塞的乡村。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庄严的城楼矗立在眼前,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风沙吹乱了她的头发,却吹不散眼底的热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半生的隐忍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安放的角落。孩子们睁着好奇的眼睛,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王建国牵着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另一只手抱着最小的女儿,低声给孩子们讲述着眼前的景象,俊朗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他们在天安门城楼前驻足,在故宫红墙下流连,直到暮色四合,才找了间最便宜的小旅馆落脚。次日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下肚,暖意驱散了一夜的疲惫,他们再次拎起行囊,登上西行的火车,朝着阿拉善的方向,继续前行。</p><p class="ql-block"> 火车一路向西,窗外的风景愈发苍茫——华北平原的阡陌纵横渐渐消失,戈壁荒漠的漫天黄沙映入眼帘,天空蓝得纯粹,狂风卷着沙尘拍打着车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低沉的吟唱。抵达阿拉善时,夕阳正沉,余晖洒在无垠的沙海上,镀上一层苍凉的金色。他们身上,仅剩二十块钱。</p><p class="ql-block"> 茫茫沙海,狂风呼啸,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干燥的空气刺得喉咙发疼,与江南的温婉湿润、京城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砖厂的老乡早已在门口等候,看着他们一家六口衣衫褴褛、面带风霜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一路,真是把苦都吃遍了。”</p><p class="ql-block"> 二十块钱,他们咬牙买了一块案板、一把菜刀,算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安下了一个简陋的家。土坯房四面漏风,地上铺着一层干草,便是孩子们的床铺,墙角堆着捡来的柴火,勉强能抵御夜晚的严寒。王建国的身体稍稍好转,便立刻扎进砖厂劳作,搬砖、和泥、烧窑,工地上耕地、平整场地的苦差事,他从不挑拣,总是抢在最前面。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手上的血泡破了又长,很快结成厚厚的茧子,可他看着妻儿,从未有过一句怨言。</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也不肯闲着,单薄的身子扛着砖块,沙尘糊满了脸颊,蓝布工装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析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贴在身上又硬又痒。可她咬着牙,每多搬一块砖,孩子们就多一口饭吃,这份信念,支撑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夜。</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李秀莲发现自己再次怀孕。腹部渐渐隆起,搬砖的力气愈发不济,砖厂老板见状,于心不忍,便安排她去食堂帮忙。本以为食堂的活计能轻松些,可现实远比想象中残酷——几百号工人的饭菜,全靠她和另外两个女工打理。每天天不亮,她就要起床生火,和面、蒸馒头、熬稀饭,还要炒十几大锅菜,忙得脚不沾地。最累的是磨面,每天几百公斤的小麦,要靠双手推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圈转动,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飞扬的面粉呛得她不停咳嗽,孕反的恶心感阵阵袭来,她只能扶着磨盘歇片刻,漱漱口,又继续咬牙坚持。</p><p class="ql-block"> 日子苦得看不到头,孩子们更是无人照看。大女儿王盼刚到上学的年纪,李秀莲只能每天清晨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傍晚便靠她自己沿着沙尘弥漫的小路回家,小小的身影淹没在戈壁的暮色里,每次看着女儿平安归来,她都忍不住紧紧抱住孩子,后怕得直掉眼泪。白天夫妻俩都在工地上忙碌,根本无暇顾及孩子们,只能把孩子们锁在土坯房里,临走前蒸一锅馒头、倒一壶凉水,让大的带着小的,饿了就啃干硬的馒头,渴了就喝冰凉的凉水。</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李秀莲趁着中午的间隙偷偷跑回家,推开门的瞬间,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王盼抱着哭闹不止的王敏,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王娟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干硬的馒头,嘴角沾着面渣,眼神里满是怯生生的委屈。她强忍着眼眶的泪水,匆匆安抚了孩子们几句,便又转身冲向食堂,她不敢停留,一停下,全家的生计就没了着落。</p><p class="ql-block"> 在阿拉善的砖厂里,李秀莲一边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一边拼命劳作,腹中的生命也在悄然生长。第五个女儿王琳出生时,砖厂偏远,根本请不到接生婆,她咬着牙,在冰冷的土炕上铺了块捡来的油毡,凭借着母亲的本能,独自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她浑身是汗,虚弱得几乎晕厥,可听到女儿微弱的啼哭,还是挣扎着起身,用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裹好。</p><p class="ql-block"> 刚生完孩子,她歇了不到三天,就又回到了食堂。北方女人坐月子的讲究,在她这里,根本无从谈起。家里的孩子要吃饭,她没有资格娇气,能活着,能让孩子们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p><p class="ql-block"> 第六个女儿王婷出生时,境况依旧没有丝毫好转,依旧是独自接生,依旧是三天后便下地劳作。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体愈发虚弱,磨面时常常头晕眼花,只能靠着磨盘勉强支撑,硬撑着把活干完。</p><p class="ql-block"> 六个女儿,张口就要吃饭,穿衣、上学,每一项都需要钱。夫妻俩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糊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忍痛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将五女儿王琳、六女儿王婷送给远方的亲戚抚养,只求孩子能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不用跟着他们在苦海里挣扎。</p><p class="ql-block"> 每次想起这两个女儿,李秀莲的心如刀绞,夜里常常抱着枕头,偷偷抹眼泪。王建国只能默默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眼里满是愧疚与心疼,却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p><p class="ql-block"> 砖厂地处偏远,工人看病极为不便,常有工友受了工伤、得了风寒,只能硬扛着。李秀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趁着一次去城里采购食材的机会,她跑到医院,软磨硬泡地恳求医生,教她一些基础的医护知识。她记性好,学得又认真,没多久便掌握了针灸、按摩的技巧,还学会了给常见的外伤消毒、打针。</p><p class="ql-block"> 从此,砖厂里的工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会来找她。她总是免费为大家治疗,一根银针,一双巧手,缓解了无数工友的病痛。有一次,一个工人在烧窑时被烫伤了胳膊,大片的水泡红肿溃烂,疼得直打滚。李秀莲立刻找来干净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水泡,涂上烫伤药,再用纱布仔细包扎好,之后每天都上门给他换药,直到他彻底痊愈。工友们提起她,无不竖起大拇指:“李大姐不仅能干,心肠更是好得没话说,是咱们砖厂的活菩萨啊。”</p><p class="ql-block"> 日子纵然艰难,李秀莲心底的柔软,却从未被磨灭。有一次,她路过邻居家,看见邻居正按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手里握着菜刀,眼看就要落下。那只大狗眼里满是恐惧,挣扎着看向她,眼角竟渗出了泪水,像是在无声地求救。李秀莲的心瞬间揪紧,冲上前拦住邻居,好说歹说,又拿出自己省了好几天的半袋面粉,才把这只流浪狗赎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她给狗取名“阿黄”,自己啃着干硬的馒头,也要省下一口饭菜给它吃。阿黄通人性,很快就认了主,白天跟着她去食堂,帮着叼柴火、看东西,晚上就守在土坯房门口,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影,成了这个家最忠诚的守护者。有一夜狂风大作,窗户被吹开,沙尘灌进屋里,阿黄狂吠着叫醒了她,才避免了孩子们被风沙吹冻感冒。从此,阿黄便成了家里的一份子,陪着孩子们长大,陪着他们熬过最艰难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第七个女儿王悦出生时,家境依旧拮据,依旧是她独自在土炕上接生,依旧是三天后便下地劳作。七个女儿,大的带着小的,王盼格外懂事,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帮着照看妹妹们,喂饭、哄睡、洗衣服,小小的年纪,就扛起了家务的重担。孩子们在苦难中互相依偎,虽然缺吃少穿,却有着最纯粹、最深厚的姐妹情谊。</p><p class="ql-block"> 苦难没有压垮李秀莲,反而磨砺出她敏锐的生意头脑。在砖厂劳作的日子里,她发现厂里的工人越来越多,足足有几百号人,吃饭、住宿都成了大问题。周边没有像样的饭馆和住处,工人们要么啃冷饭,要么挤在简陋的工棚里,苦不堪言。</p><p class="ql-block">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萌生,她跟王建国商量:“咱们别在砖厂打工了,不如承包食堂,再搭几间棚子给工人住,肯定能赚钱。”</p><p class="ql-block"> 王建国面露犹豫,承包食堂需要本钱,他们手里一穷二白,万一赔了,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可李秀莲眼神坚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韧劲:“咱们已经穷到谷底了,还怕什么?只要咱们用心做,肯定能成。”</p><p class="ql-block"> 为了凑够承包食堂的本钱,她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找老乡、找工友,好话讲了一箩筐,终于凑齐了启动资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