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自己

晓玲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我照例起身，踩着薄霜走到院外。这条路我走了半辈子，从意气风发走到如今的沉默寡言。路面平整，标线清晰，像极了命运画下的规则——你只能往前，不能回头。树影萧瑟，枝干光秃，冬天从不掩饰它的荒凉。我站了一会儿，呼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叹息。五十岁以后，我渐渐明白，所谓成长，不是变得更强，而是学会杀死那个曾经不肯低头的自己。那个骄傲、执拗、总想证明什么的我，早已被岁月一寸寸剥去血肉，只剩一副安静的骨架，撑着这具身子继续走路。我不再抱怨，不是因为释怀，而是知道，所有苦都是自己选的。我瞒着所有人，假装早已迈过那些坎，可有些痛，是睡多少觉都翻不过去的山。

血压计的数字又高了，我关掉它，没告诉妻子。五十岁后，身体开始一件件收回年轻时透支的债。腰痛、失眠、心跳不稳，像老屋漏雨，一处接一处。年轻时拿命换钱，现在拿钱换命，可最贵的药，从来不是药房里的那一盒。我开始慢下来，早睡，散步，吃清淡的饭。不是怕死，是怕倒下后，家也塌了。人到中年，最难的不是养家，是养心。身体是最后一层瓦，一旦塌了，屋里再暖，也冷到骨子里。我见过太多人倒在第三道坎上——病来如山倒，心却还惦记着没做完的事。我不要那样。我要活着，清醒地活着，哪怕只是坐在路边看一辆车静静停在那里，红灯亮着，世界暂停。

昨晚又没睡好。闭上眼，全是过去的影子：那个满脸光亮的少年，那个以为爱能胜过一切的青年，那个在风雨里咬牙硬撑的中年男人。如今我站在镜子前，眼里没了光，脸上写满疲惫。我笑着对同事说“没事”，对朋友说“挺好的”，可回到车里，连发动引擎的力气都没有。有些坎，不是迈不过，是根本不想再提。不是不大度，是伤得太深。在不懂事的年纪毁了自己，在懂事的年纪苦了自己。可又能怪谁呢？路是自己选的。我开始学着接受那些不该接受的事，像晚风吹醒醉人，我终于看清：回头看看，最初的样子真讽刺；看看现在，一切都不配当初的满心欢喜。可骂完自己，还得继续走。

阳光穿过光秃的树枝，洒在枯叶上，像一场迟来的告别。我坐在公园长椅上，想起张爱玲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年轻时爱一个人，是日记本里偷偷写下的名字；中年后爱一个人，是深夜里不敢拨出的号码。我们总在最不该动心的年纪，遇见最让人心动的人。理智说放手，心却说再靠近一点。可我们不再是少年，身后有家，有责任，有无法割舍的牵绊。于是这场心动，成了最安静的劫难。我们不动声色地交付真心，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第二次真心，往往比第一次更狠地杀死自己——因为这一次，我们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想自私一回。可惜，爱得再真，也敌不过时运。

杨绛说，聪明的人不报复，只转身离去。我懂了。这些年，我亲手杀死了那个总想争个对错的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吃过的亏，我不再反复咀嚼。不是原谅，是懒得再提。我亲眼看着自己崩溃，又一寸寸重建。生活像一位严厉的老师，断我纯真，杀我幼稚，磨我心智，练我筋骨。那些凌晨痛哭的夜晚，那些想不通“为什么是我”的时刻，如今回头看，不过是成长的代价。我不再抱怨，不是因为坚强，而是终于明白：路是自己选的，苦是自己吃的，怨天尤人，只会让那个已经破碎的自己，再碎一次。

湖面起雾，梯田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我站在这里，想起婚姻像一面镜子——你是什么样，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曾经我也怨过，恨过，觉得命运不公。可后来才懂，所有的关系，都是自我的投射。那些争吵、冷战、失望，不过是在照见自己的不足。我开始学着不依赖外界的认可，不执着于被理解。有人说我知性，无人理解时，我独行。真正的告别，从来不是大吵大闹，而是某一天，你突然不想解释了，风也不再想追了。我杀死了那个渴望被爱的自己，换来了一个更清醒的我。

乡间小路蜿蜒向前，枯草在风中轻晃。我想起那个总掉眼泪的女人——她不是软弱，是心太软。她总是先惩罚自己，生气不说话，委屈就哭，难受就不吃饭。可她咬牙坚持，永不认输。这多像我们这一代人：在外笑得灿烂，回家关上门才敢喘一口气。我杀死了那个总想讨好别人的自己，学会了说“不”，学会了心疼自己。人生后半程，不是比谁活得风光，而是看谁能稳稳地走过每一坎。不慌，不怨，不言苦，心里有光，脚下有路。

往后余生，愿你我都能杀死那个不该存在的自己，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安静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