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孔乙己》

江山

　　重读《孔乙己》 ：半生荒唐，一世悲凉

初中时读《孔乙己》，只觉情节有趣，笑他穿长衫站着喝酒的穷酸，笑他执着于“茴香豆的回字有四种写法”的迂腐。近日翻出孩子的旧课本重读，那些曾经引人发笑的细节，却读来心生悲凉。原来年少时不懂的人世沧桑，早已被鲁迅先生藏进笔墨，等着我们在岁月中慢慢读懂。

孔乙己的悲剧，是个人与时代的双重枷锁。他是读书之人，困于封建科举制度的牢笼——在那个以功名论成败的时代，成王败寇，“中举”是评判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怪不得范进中举会发疯。我们始终受这套单一的社会评价体系规训，久之成为习惯，成为金科玉律，没有意识到其中对生命的漠视，对个体尊严的践踏，更无半分对他人境遇的怜悯与尊重。

孔乙己穿着象征文人身份的长衫，却只能和短衣帮一样站着喝酒。脱不下的长衫，不愿放下的体面，成了众人嘲笑的把柄。而他自身的性格缺陷，又让这份悲剧雪上加霜。文中写道：“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 好吃懒做、缺乏责任心，让他丧失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最终沦为社会边缘人。

孔乙己的本性并不坏。他虽穷困潦倒，却有着难得的善良与纯粹。“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即便赊账，也总想着还清；偶尔有钱买一把茴香豆，便会分给围上来的孩子们，直到豆子所剩无几，才慌慌张张地“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分享善意，想通过教“回”字的四种写法寻求认同，从中获得一点做人的尊严和价值感。可这份真诚，在功利冷漠的世界里，只换来了一声嗤笑与满心失落。

封建礼教的压迫与人心的凉薄，是压垮孔乙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中国人骨子里的这种冷漠，早已深入骨髓——不关心他人生死，对他人的苦难视若无睹，仿佛别人的悲喜与自己毫无关联。当孔乙己因偷到丁举人家里而被打折腿时，众人的反应没有同情，只有鄙夷与闲谈。“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 有人告知他被打折了腿，掌柜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后来怎么样？”，得到没有答案的答案后便“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没有人关心他的伤痛，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大家只记得他偷东西、欠酒钱。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初中时读文章的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会心一笑”，“会”的并不是鲁迅的“心”。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到：

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

鲁迅的描写冷静而克制。我们在看孔乙己被审问、被侮辱的时候，是不是跟着大家一起会心地笑、嘲讽地笑、趾高气扬地笑、自以为是地笑？这情景是不是很像围观杀人的场景？别人取笑他的时候，我们是个起哄的看客，笑声里满是残忍和麻木。

这一定不是鲁迅写孔乙己、写阿长与山海经，写闰土、祥林嫂要达到的结果。我们的笑声里对生命的漠视、对他人苦难的麻木，从未因场景不同而有半分消减。

腿折后，孔乙己“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团，用草绳在肩上挂住”，以手撑地艰难挪到酒店，“这次是现钱，酒要好。”只求一碗好酒的孔乙己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孔乙己已经无法监督酒里是否掺水———那个连温酒伙计都因“不会掺水”被老板嫌弃的酒馆，又怎会给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落魄文人一碗纯酒？

这个场景让我想到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里面，夕阳武士看着转身离去、踏上取经路的孙悟空说：“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呀！”此刻的孔乙己，如果被人围观，一定也会被嘲讽：“他多像一条丧家犬啊！” 而发出嘲讽的人们，没有人关心他被打断腿后怎么熬下去，怎么好不容易得到一点钱，放下尊严爬行来买酒。他一个人在破败的家里（假如他有家的话），被整个世界遗忘，他爬来买酒的时候，比一条狗更好吗？人们忘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最基本的尊严与求生的渴望。

对孔乙己的记挂，只有店主——记挂他欠的十九个钱。第一次提起，是他许久未出现时，掌柜算账时突然说道：“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第二次，是有人提及他被打折腿后，掌柜仍追问：“后来呢？”只因“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再后来，这十九个钱也渐渐无人提起，仿佛他从未在这个酒馆里存在过。

他的生死，远不及十九个钱重要；他的苦难，都不值得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穷酸落魄之人都没有被讨论的资格。鲁迅在文末写道：“他大约是真的死了。” 一个“大约”，道尽了世态炎凉——没有人愿意亲自去确认他的生死。他的存在与否，对这个世界而言，不过是一笔无关紧要的欠账，连那欠账也是微不足道的十九个钱而已。店家对他生命的关心，不会比十九个钱更重要。

一片叶子被风吹走，谁会在意它的归宿呢？这份深入骨髓的冷漠，让一个生命的消逝显得如此轻描淡写。

孔乙己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凉的。封建科举制度磨灭了他的生存能力，人情冷漠耗尽了他的最后一丝温暖，而他自身的迂腐与懒散，又让他在绝境中无法自救。年少时嘲笑他的荒唐，年长后才惊觉，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或许都藏着一丝孔乙己的影子——那份不愿放下的体面，那份不被理解的执着，那份以一腔热情面对世界，却依然孤独无助、无能为力的悲凉。而我们更该警醒的，是藏在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冷漠，那份对他人生命的漠视，那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看客”的“平庸之恶”——因为从众与麻木而成为恶的帮凶。

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

重读《孔乙己》，读的不仅是一个文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冷漠与压迫，越长大越觉出作者写作时心情的压抑和无奈。那些关于人性与尊严的思考，即便跨越百年，依然能刺痛人心，让我们在回望中懂得：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每种善良都不该被辜负，而对他人苦难的怜悯与共情，才是人性中最珍贵的底色。

鲁迅永在，常读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