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生产队的磨窑门口,五岁的父亲领着三姑佯装玩耍,眼睛却偷瞄着那个看磨的老女人,祈盼着她能多去几趟茅厕。</p><p class="ql-block"> 轰隆隆的磨盘上,褐色的小麦带着诱人的光泽,前赴后继地滚进磨眼,变成飘飘洒洒的雪,轻盈盈地落在被笤帚扫得溜光的黄泥磨台上。</p><p class="ql-block"> 偷两把生麦子还能“跑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父亲最大的心愿。后来他给我们说:“生麦子好吃,柔津津的香…”</p><p class="ql-block"> 大队干开会的门外,兄妹俩拣食过人家丢出来、烧得焦黑的洋芋皮,那是他们几天才能碰上一次的好运气。</p><p class="ql-block"> 年幼的三伯和二姑,抬着一瓦罐掺杂着洋芋疙瘩白菜叶子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回家路上,抬着下工后集体食堂打来的金贵口粮,瓦罐里晃荡着一家人的望眼欲穿。</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伯父那时候老是个刮瓦罐的。每次一家人分完粥,伯父就拿着勺子,抱着那个倒完了粥的瓦罐,刮一下罐帮子舔一下勺。那个刮瓦罐的“吱啷”声,很多年后还在他夜半三更的梦里飘飘荡荡…</p><p class="ql-block">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有很多我们没吃过的“好吃头”:灰条籽馍馍、白菜根、红根、苦苦菜,还有熬出来像果冻一样的榆树皮……<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对饥饿深入骨髓的记忆,甚至由内而外地具象到了人们日常的口头表述中。小时候听见大人吵架最常用的话术就是:一个鄙夷地说:“把你吃饱才有几年呢”,另一个狠狠地回敬:“那些年把你咋没饿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五年,作为长子的我出生了。老妈说那年生产队里的收成好,社员们的“工分”也挣得高,过八月十五的时候,队长破天荒地下令宰了羊。连同娘肚子里的我,我们家分到了四斤羊肉。为了我,父母没有舍得吃一口,全都炼成“臊子”装在那个双耳的紫色小瓦罐里。</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一个月后,父母就用那点羊肉臊子和奶奶积攒的一点白面,做了一顿羊肉臊子面,款待了前来送满月的乡亲们。</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人都穷。来出满月的人多数都是拿一把挂面,或者用手帕夹棉花缝个婴儿帽。洼上张奶奶和袁奶奶每人给了两毛钱,是所有为数不多的宾客中少有的拿钱的人,妈说人家那时候的光阴都好。</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的姥姥拿了最重的礼——给了我这个她的长外孙大大的两块钱,外加三尺做衣服的花布,代表着给我从头换到脚。那个给了我人生第一笔巨款和第一身套服的姥姥,去世已经快两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二年,在老学校给四年级学生代课的四姑,下课后从她那个老旧的办公桌抽屉里,掰给我一块雪白的白面大馍馍,那是太太去世后“过事”剩下的,磨面粉的麦子是自家前年承包的土地里打下来的。老记着四姑递给我馍馍时的那句话:“两个手捧着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五年,又一茬新麦子铺上场开始碾场了。老天爷“待谅”得好,雨水足、收成不错。表兄看着麦秸上的麦粒基本没啥了,拖拉机便少转了一“幔”,急匆匆就“起场”了。</p><p class="ql-block"> 场边上的大姑随手抽出来的一把麦秸秆上,赫然竟带着几颗稀稀拉拉、没碾干净的麦颗子。谁也劝不下大姑的执拗,表兄虽然嘴里笑着说:“妈哎,还不够油钱的呢”,但还是顺从地把那些麦秸铺上场,又认认真真碾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大姑不是算不过那个账,是小时候饿怕了。糟践粮食,是她们那辈人心目中最不可饶恕的罪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五年,我抛下那些养活了祖辈几代人的土地,进城另谋生计,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十年。外面世界的酸辣苦甜、冷暖寒凉大多已不堪回首,只记得老家的麦子又熟了十回。</p><p class="ql-block"> 饱经风霜的父辈们,在历尽苦难之后,终于收获了富足的幸福。人丁兴旺、子孝孙贤、家业蓬勃。但我们始终不敢忘记,那些父辈们挨过的饿,受过的苦。记着端牢自己的饭碗,好日子,珍惜着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