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坛缘（六）

东方欲晓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还有冬梅。十八九岁的姑娘，情窦初开，每次瞧见方孝琴与自己暗恋的王灿有说有笑，心底便会莫名升起一股醋意。她明明清楚，方孝琴早已成家，而王灿为人端正、恪守师表，断不会有逾矩之举，可那份少女心事里的占有欲，还是像藤蔓般悄悄滋长。在冬梅心里，王灿便是她的偶像，是遥不可及的神。他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连微笑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含蓄，说话的语调温润动听，像掺了蜜似的清甜。无数个夜晚，她都梦见王灿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可梦醒时分，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清辉，照亮满室空寂，让她满心不甘。怎样才能让王灿多留意自己几分？冬梅百思不得其解。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想到这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然记起王灿平日里爱读诗——或许，自己也写几首，让他看看？说干就干。她披衣下床，坐到桌前铺开纸张。窗外月光如水，一轮满月悬于天幕，院中的银杏树在夜风轻拂下，枝叶轻轻摇摆，宛如一对相拥的有情人。这般浪漫情调，让她既羡慕又向往，恍惚间，仿佛心中的白马王子王灿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她提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初见晨雾缠着望溪桥的石栏香樟树影在青石板上绕圈圈我攥着竹篮边儿挪着小碎步鞋面沾的露水珠儿滚呀滚忽然撞进一道陌生目光慌得我手忙脚乱扯衣角脸颊烫得像晒了晌午的太阳睫毛扑棱得像受惊的蝶偷偷从指缝里瞄呀瞄——他指尖捏着片黄银杏衣角还沾着溪涧的凉风掀起他鬓边的碎发也吹得我心跳咚咚响竹篮里的野菊香窜出来混着晨雾的清冽往鼻尖钻那一眼没说半句话却像小石子儿投进心湖漾开的涟漪晃呀晃轻得像雾，甜得漫了我整个姑娘家的时光月亮渐渐西移，房内的月光淡了下去，山谷里传来雄鸡此起彼伏的啼鸣。冬梅实在困极了，躺到床上小憩了片刻。山上天亮得早，等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她记着，今天中午是方孝琴的音乐课，王灿此刻应该在做午饭。于是轻手轻脚来到学校的小厨房，果然见王灿正在炒菜，厨房里烟雾缭绕，将他的身影笼罩了大半。冬梅轻轻唤道：“王老师，王老师，你过来一下。”“什么事？”王灿应声回头。他把炒好的菜盛进碗里，往铁锅里添了水，才擦了擦手走出来。“你不是爱读诗吗？我瞎写了几句，你帮我改改。”冬梅怯生生地递过那张写满字迹的纸，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你还会写诗？真没看出来。”王灿有些意外，接过纸时眼中满是惊讶。“叮铛铛，叮铛铛——”下课铃突然响起，孩子们涌着要吃午饭。王灿将两个菜端到屋外那张陈旧的小方桌上，饭菜简单得有些清苦：一碗清炒小白菜，一碗醋溜土豆丝，菜汤里只有几个可数的小油圈。这些菜都是他们在学校小菜园里自己种的，虽不丰盛，倒也自给自足。方孝琴下课走来，见冬梅在这儿，王灿正与她说话，便默默走进厨房，把热好的米饭分装到一个个粗瓷碗里，分给排队的学生，随后才回到办公室。“冬梅来了，坐下一起吃啊！”方孝琴招呼道。“你们吃吧，我吃得晚，不饿。”冬梅连忙摆手。方孝琴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小方桌的另一端坐下，与王灿相对而食。王灿拿起冬梅写的诗，逐字逐句仔细默读了几遍，字里行间的少女情愫，像清晨的露珠般透亮，他自然读懂了。“写得很不错，有灵气，就是有些地方的韵律还可以再调整下。”王灿抬眼看向冬梅，语气温和，“放学后我再跟你细说修改意见，你方便来吗？”“方便方便，谢谢王老师！”冬梅见目的达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转向方孝琴，“孝琴姐，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说完，便脚步轻快地跑出了校园。放学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校园里，银杏叶被镀上一层暖黄，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往山下走，叽叽喳喳的笑语渐渐消散在山谷间。王灿收拾好教案，便坐在老槐树下的石桌旁等冬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写满诗句的纸。方孝琴端着一摞作业本走过，瞥见石桌上的字迹，脚步顿了顿：“这是冬梅写的诗？”“嗯，这姑娘心思细腻，写得挺有灵气。”王灿抬头笑了笑，指着诗里“漾开的涟漪晃呀晃”一句，“就是这句的节奏稍显拖沓，换个更凝练的表达会更有味道。”方孝琴俯身看了两眼，目光在“那一眼没说半句话，却像小石子儿投进心湖”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经历过少女时光，自然读懂了字里行间藏着的懵懂情愫。只是王灿性情耿直，怕是只当孩子纯粹热爱文字，便轻轻笑道：“山里的姑娘少见识，却有这份敏感细腻，也是难得。你帮她改改，也算是鼓励孩子。”话音刚落，就见冬梅提着个竹篮快步走来，竹篮上盖着块蓝布，脚步轻快得像只雀儿。“王老师，我来了。”她走到石桌旁坐下，脸颊带着赶路后的红晕，眼神亮晶晶地望着王灿。方孝琴见状，笑着摆摆手：“你们聊，我去菜园看看菜苗。”说着便转身走向校园角落的小菜园，背影融进漫天霞光里。王灿拿起笔，逐字逐句给冬梅讲解：“你看‘轻得像雾，甜得’这里，断句有些突兀，不如改成‘轻得像雾漫山岗，甜得浸软旧时光’，既呼应了山里的景致，也让韵律更连贯。”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轻轻圈画，“还有‘睫毛扑棱得像受惊的蝶’，‘扑棱’二字太口语化，换成‘颤巍巍’，更能体现你当时慌张又羞涩的样子。” 冬梅凑在一旁认真听着，鼻尖几乎要碰到纸张。王灿说话时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指尖划过纸面的弧度温柔，让她心头的小鹿又开始乱撞。她偷偷抬眼望他，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鬓边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和诗里写的模样一模一样。“记住了吗？”王灿讲完，抬头看向她。“记住了，谢谢王老师！”冬梅连忙点头，把改过的诗句默念了几遍，忽然想起竹篮里的东西，连忙掀开蓝布，“我早上上山摘的野草莓，洗干净了，你尝尝。”竹篮里铺着几片碧绿的荷叶，上面放着红彤彤的野草莓，颗颗饱满，还带着晶莹的水珠。“你特意跑上山摘的？”王灿有些意外。“嗯，知道你爱吃酸甜的。”冬梅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之前听你跟孝琴姐说过……”王灿拿起一颗野草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山野的清香。他看着冬梅羞涩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旧温和：“冬梅，你的诗写得很好，以后要是喜欢，随时可以拿来给我看。只是你年纪还小，正是该好好读书、长见识的时候，山里的日子苦，多学些东西，将来才能有更多选择。”冬梅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大半，心里像被泼了盆凉水，手里的野草莓也变得酸涩起来。她知道王灿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强忍着眼泪点点头：“我知道了，王老师。”王灿见她神色低落，心里也有些不忍。他知道这姑娘心思单纯，这份好感并无恶意，只是自己身为老师，必须守住分寸。便放缓了语气：“好好写下去，你的文字里有灵气，将来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东西。”这时，菜园方向传来方孝琴的声音：“王老师，冬梅，快过来看看，茄子结得可好了！”冬梅连忙擦干眼角的湿意，提起竹篮笑道：“孝琴姐叫我们呢，我去帮忙摘茄子。”说着便快步跑向菜园，背影里带着几分仓促的逃离。王灿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石桌上的诗，轻轻叹了口气。夕阳渐渐沉下山头，银杏叶在晚风里簌簌作响，像在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少女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