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列车上的贼》

人民万岁

一‍ 新冠疫情解封的那年晚春，4月30日七点刚过，成都蜀都大酒店909号房间，便响起了急促的手机铃声。‍ “高总，今天回京的航班和火车票已售罄，明天早上回京的卧铺票还有余票，买吗？”房间里，公司小石在电话一边与我紧急磋商着。‍ “买吧，各单位已陆续放假了。”放下电话，我打开房门，去餐厅吃早餐。不久小石的微信里便传来了两张12306中国铁路购票截图，5月1日由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 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扉向客房里探望。这是一间欧式风格的大床房，单人沙发前一张欧式写字台上一款考究的台灯下，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只盛满咖啡的玻璃杯。在大床背后乳白色的墙面挂着两幅抽象派油画。‍ 为了将本月工作完美的结束，通过互联网，我向公司营销中心发出了销售报表及客户订单。找出近日谈过的VIP客户，及能满足的要求，准备在离开成都前最后回访，并随时接待新客户的来访。 抽空整理行装，将要洗的衣物交给了服务员。并预约了第二天6:00到成都火车站的出租车。 　　次日清晨五点三十分，客服叫醒电话响起十分钟，我起身踱至窗前，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轻轻撩开窗棂，芙蓉花城已是雨花飞舞。“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的时节来临了。清风携着蓝花楹花的芬芳涌入室内，唤醒沉睡的感官。‍ 洗漱毕，我沏了一杯红枣菊花茶，清甜香气氤氲心间，如春水初融，温柔流淌。‍ 出了门，沿步梯而下，将房卡交还吧台，来到酒店门前，习惯性地坐进轿车后排C位。‍ 东方尚未破晓，街道两旁的楼宇、店铺、路灯伸向远方，启明星如守夜未归人，悬于东方天际，公路上偶见行人在公交站候车，步道与斑马线上，追逐着黎明脚步的晨练者比往日多了一些。轿车踏着路上的水雾驶向成都站，路旁灯影与深黛楼宇在窗外流转跳跃，宛如流动的剪影。 “先生，火车几点的？”操着秦晋口音的司机平稳掌控着车速。‍ 我舒展腰身，倚靠座椅，看了看时间，从容答应：“7:20。”‍ “哦，还早，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我略感意外，旋即释然——昨日查地图正值午间高峰，标示的四十五分钟，原是拥堵时段。‍ “听口音，您是北方人？”我随意的问。‍ “我是山西人”。我有点吃惊。 “为什么来这里发财？”我若有所思的问。 “老家煤挖空了，富人都走了，小老板给不起钱，没门路的年轻人只得去富裕地区谋生。老辈人说：少年入蜀晚来归，我来这里投亲，夜里跑跑网约车，白天在市场里卖点老家的醋”。司机将驾驶室侧窗开了一线缝隙，晨风涌入，令人神清气爽。 “山西醋很有名，你卖的是什么牌子呢？”我随意的问着。 在后视镜里司机露出了一丝神秘：“是都阳县的。您是领导吧？”。 ‍ “怎么见得呢？” “你住在四星级酒店，上车后坐进正驾驶后位，说话有格局，从这三点可看出，你是当过领导的”。 我心里一怔，不敢再说话了。 东方曙光渐染苍穹，飞燕穿梭林间，百鸟欢鸣花丛，晨练者笑容如牡丹绽放，映照着这座城市的蓬勃生机。 站前广场，花叶承露，晶莹剔透，折射出晨光瑰丽的色彩。令人想起那句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没吃早餐地、没吃早餐地，来吃早餐哈！”车站落客区，饭店老板用四川方言招呼着早行旅客。 在候车厅的铁椅上，我打开老陈醋酸辣牛肉桶面、倒水、加料，动作娴熟，仿佛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一位50多岁的男子在一旁坐下，他向四处张望着，一会儿，又在检票口列队的人群里来回穿梭着找人。 　　这趟终到黑龙江佳木斯的旅客列车，是中国铁路网中极具特色的 “跨域干线”—— 它不仅精准跨越了我国除热带外的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与寒温带四大温度带，更纵贯西南、西北、华北、东北四大地理区域，将我国南北方的自然景观与人文风貌串联成线。‍ 是目前中国境内南北直线运营距离最远、终点城市（佳木斯）经度最靠东的旅客列车。正因这份 “跨越多、距离远、经度偏东” 的独特性，以及它对区域交通与经济联动的重要作用，被旅客亲切称为中国的“东方列车”。 　　今天是“五一”长假的第二天，8号卧铺车厢里不多的几位旅客在安静的休息。‍‍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先生，静静的伫立在车厢尾端向东一扇宽敞明亮的窗前。他手扶着窗栏，目光所及是广阔无际的金黄稻田，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预示着一场丰饶的收获；田垄之上，小麦也舒展着身姿，在风中微微起伏。 他不时举起手机，镜头追随着窗外金光普照的景致 —— 那片如海洋般辽阔、似湾港般温润的成都平原，正荡漾着千重万叠的绿色波浪。每一缕绿意里都裹着希望，每一阵起伏中都藏着欢喜，仿佛连风都带着清甜的笑意，悄悄漫过他的眼眸，也漫过这一程流动的时光。 我与老先生住上下铺，他操一口陕西商洛镇安口音，银发长眉，两眼炯炯有神。一身藏青色干部服，散发着德高望重的正能量。 “今年粮食又丰收了”老先生来到廊桌前，欣然的感叹着。嘴角微扬，仿佛在吟诵一首无声的诗。 “是啊，又是一个好年景”望着窗外江南如画的风光，我想又起农民丰收后，喜悦的神情。 “先生到哪里？”我轻声问道。‍‍ “商洛镇安”镇安的名字在老先生的心语里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语气显得格外温暖和神圣。 “商洛我去过，是著名作家贾平凹的故乡，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若有所思着说。 “陕西宣传语：陕西最美是商洛”老先生微笑着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镇安，在商洛哪个方位呢？”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抱着希望问道。 “在秦岭东段南麓，是陕南盛产水稻、小麦、玉米、烟叶的地方，计划经济时期，镇安的香烟在秦晋很出名……”老先生打开手机，让我看他拍的镇安县秀丽的江南山水。老先生热爱家乡，热爱生活的情怀溢于言表。 “先生此番旅程去了哪里？” “武侯祠、杜甫草堂、金沙遗址博物馆、都江堰、还有……” “还有青城山。”老先生的女儿从车厢挡风处走来，在老先生斜对面的床桌旁坐下。 老先生的女儿52岁上下，身体健硕，红润的脸庞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两只大眼睛充满了生机。 “人生进入倒计时了，每年春季都出来走走，一年去一个地方，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老先生向窗外望去。 　　“您是离休干部吧”望着老先生的白发，我关切并试探的问。 先生笑了，摇摇头，伸出右食指 “我是退休。共和国成立时，我才1岁。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一双长寿眉舒展开慈祥的笑容。 我笑问：“您当过兵吗？”。 “没有”。 “那您在大学里读什么专业呢？”我试探的问。 “我是中专，学医的，卫生学校毕业。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老先生微笑道。 我一怔，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当他得知我是八路军遗孀，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窗外阳光正穿透云层，洒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上。那金黄的波浪随风翻涌，像流动的希望，像信念在大地上生根发芽。‍ 　　“现在贪官怎么那么多呢？”我忧心重重的问。 “腐败问题原来就有。1952年，毛主席批准处绝了刘青山、张子善两位腐败的高级干部。中央又相继开展了三反五反，四清等群众运动。那时贪污、挪用200元公款都会被群众揭发清查出来，不少人被下放劳动，劳改、判刑，甚至被枪毙。”老先生用亲身经历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这些人的子女升学、就业都受到了影响。改革开放后，事情过去20多年，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指导下，出于人道主义和国家大量用人的考虑，国家给这些曾经的腐败分子一定的救助安置，允许其子女考大学，出来工作。” 　　老先生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辽阔的田野和巍峨的高山，庄严的说：“封建思想、西方腐朽的意识形态一直在影响着我们。新时代，党中央把正风肃纪、同查同治一体反腐摆在重要位置，制定了相关法规，建立了纪检、监察、反贪局、党支部等严密的监督机制和反腐体系，派出了中央巡视组督查腐恶。同时还设立了各类网上举报电话和平台，接受人民的监督，让人民通过各种途径提供腐恶线索，严厉打击和制裁行贿和受贿分子。”先生的话，像一束光照亮了人心，令人看到了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 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位普通乘客，倒像是时代派来提醒我们不要遗忘的人——一位沉默的见证者，一位信念的传递者。‍ 　　阳光穿过彤云照耀在一望无垠，铺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上，一列白色的复兴号动车与绿色的列车相对飞驰而过，我的眼眶有些湿润。这趟旅程，不只是从西南到东北的跨越，更是从记忆走向信念的跋涉。列车，载着过往的重量，驶向黎明的朝阳。 　　从先生的觉悟和思想境界，我猜想，应该是位德高望重的党员领导干部。 “您是党员领导干部吧。”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爸原是镇安纪委书记，经济师”。话音未落，先生闺女的话传了过来。 望着眼前这位神彩奕奕的老人，我轻声问道“书记贵姓？”。 “樊”，先生用手指在桌上写着。 “樊书记您好”我情不自禁的伸出了双手，握住了樊书记温暖而柔和的大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爸可爱学习哩，他的觉悟是很高，我们都不如他。”樊书记的女儿望着父亲，眼里闪烁着钦佩、骄傲的神情。此刻，信仰、栋梁、希望等词汇纷纷跃入我的脑海。 “哪里。我从公社文书干起，就是给公社写文章，深受党的培养和教育。因不会溜须拍马，只干到了一个小组长”。 列车穿行在隧道中，隧道诱导灯的灯影在樊书记刚正不阿的目子里闪烁着点点微光，仿佛岁月流泻的光阴，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我们又聊了些家常，鼓励樊女士协助父亲写回忆录，莫忘来时路。愉快的交谈一直持续到了午餐时分。 我们一同来到素净、宽敞明亮的餐车厢。 窗外广阔的天空下，江南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与玉米相间的农田美景犹如流动的画卷，与餐车温馨的美食环境动静交融‌。 一名身材魁梧，国字脸，腰扎武装带和装备，红袖标，30岁多岁的乘警在靠近卧铺车厢第一排的乘警席上与两位乘务员面对面一同用餐。 “来份快餐，再加一碟尖椒干豆腐，少加点盐”我一面说给跟来的服务生，一面向前走。餐车厢里客人不多，我们在靠东边一排中间找了个好坐位。 餐桌花瓶里鲜艳的玫瑰花向客人露着灿烂的笑容。 樊书记父女在我对面落座。他们要了两份快餐和两碟菜，一份木耳炒鸡蛋，一份‌山西陈醋焖牛肉。 “先生，饭菜好了……”服务生为我们上齐了菜品。 樊女士从包中取出一瓶醋，微笑递给我：“要放点吗？菜品风味会更好”。 “云陶香”三字随即印入了我的眼帘。我好奇的接过醋瓶，习惯的摇了摇，细腻饱满的醋花顿时散发出来，许久不散。开盖后，香鲜沁人，令人味觉生津。好一瓶雪窖华光里微生凝脂的金浆琼浆，我由衷的慨叹着中华民族的智慧之光，脸上现出笑容。 “多添点，开胃解渴，是七大食品里营养最丰富的”樊书记的真情溢于言表。 道谢后，我向菜品里倒了三滴，层次风富的醋菜酱香顿时在车厢中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 服务生、食客及餐厨闻香而至。“我能尝尝吗”一位年轻的餐厨，问。得到同意后，他取来一只白色的小碗，双手捧了过去。 樊女士小心翼翼的将云陶香醋滴入碗中，餐厨晃动了一下醋碗，清亮透红的香醋在玉色的碗中画出一道柔和的曲线，他左手持碗，送到脸旁，用右掌朝鼻翼轻扇了两下，又将碗略倾斜，用嘴唇沾了一点醋，咂么咂么嘴，脸上露出欢喜、惊讶的神情：“这味道特别正，比我小时候在家酿的粮食醋，存放10年后的味还要香。这香醋一定很贵吧！从哪里能买到呢？” 此刻，樊女士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是在谷醋祖庭太原云陶醋园买的，听讲解员说是十七世纪文化昆仑、医学大家傅青主先生为纪念结发妻子和孝敬母亲而研制的，考古学家认为至少有6000年的历史了。每人限购一小瓶。相当于5888元1斤”。她看了看周围关注的眼神，平静的说：“小时候打散醋会起白毛，如今条件好了，可以吃少点，吃好点了。这辈子能品尝一次贯绝天下，酱香浓郁，营养丰富的高级好醋，真切感受皇家贡品的滋味，也值了”。‍ 说罢，樊女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瓶蜂蜜，开盖后取出一勺，兑入已装有温水和云陶香醋混合的杯中，用餐具盒里的不锈钢筷子搅拌均匀，递到父亲手里。仿佛岁月静好的注脚，平凡中透着温情，朴素里藏着敬意。‍ 列车乘着东南风，穿过隧道，穿过平原，穿过历史与现实交界的彩虹。我猝然醒悟，这趟东方列车，载的不只是旅客，还有记忆、信念与未竟的梦。它碾过岁月的铁轨，鸣响着时代的回音。 二‍ “MD，把钱包拿出来！” 一句尖利的女声如淬了冰，从普通车厢连接处刺了进来。一个女人左手如铁钳般攥着一位男子的后脖领，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油腻的衣领里，将人往车厢里推搡，白色碎花上衣的衣角被扯得变形。‍ 我转身望去，被推的男人约莫四十岁，长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胡茬乱得像荒草，瘦削的肩膀绷得笔直，脖颈上青筋暴起。‍‍ “你放手！” 他的低吼裹着压抑的怒火，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带着血腥味。‍ 那女人 —— 三十岁上下，齐耳短发贴在头皮上，方脸绷得像块铁板，银丝边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下面瞪得通红的小眼 —— 右肩挎着自己的白色皮包，指节泛白。‍‍ “敢偷我的钱包，不想活了！” 她另一只手猛地加力，男人的头被拽得向下低了低，痛得闷哼了一声。 ‍ 这时，乘警 “腾” 地从座椅上站起，腰间的警棍撞得皮带扣 “咔嗒” 响。 男子突然像疯了一样猛地转身 —— 胳膊横扫出去时带起一阵风，“啪” 地拍开女人的手，力道大得让女人踉跄着撞在过道的座椅扶手上，疼得嘶了一声。他拔腿向普通车厢冲去，鞋底蹭着地板发出刺耳的 “吱呀” 声。‍ “我的钱！” 女人的惊呼陡然拔高，像被掐住的哨子，双手不是 “半举”，而是在空中乱挥，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她踉跄着爬起来，高跟鞋踩得地板 “噔噔” 响，追出去时还撞翻了旁边乘客的泡面桶，热汤溅了人一裤腿，引来一阵尖叫。乘警紧随其后，警服下摆被风掀起，脚步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我禁不住翻身跃起—— 风档吸烟处的烟味混着汗味呛得人喉咙发紧，我捂着口鼻往前追着，指甲抠进了掌心。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发出 “哐当” 一声响。七个车厢的距离，我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身后女人的喊声，还有乘客们的骚动。有人手里的苹果滚了一地，孩子被吓得哇哇哭，几个年轻人想伸手拦男人，却被他猛地推开，踉跄着撞到了一起。‍‍ 此时列车正徐徐停靠在站台，车厢门打开了，上下车的乘客有序的向车门移动，奇怪的是男子并没有选择跳车逃逸，瘦弱的身躯在人群中穿梭着，将魁梧的乘警甩到身后。 在1号车厢的尽头，我远远看到无路可逃的男子被乘警薅住了后衣领，另一只手反剪住男子的胳膊，“哐” 地将人按在车厢壁上。男子的骨头撞得墙壁发出闷响，疼得他额头瞬间冒了汗。“你往哪儿跑？再动就铐你！” 乘警的厉喝震得人耳朵发鸣，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男人的胳膊被拧得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精疲力尽的缘故吧，他你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反倒很顺从。‍ 我扶着车厢壁喘着气跑到近前，胸口像被拉伤一样难受。女人随后到来，头发乱得像鸡窝，汗水把脸上的白粉划出了道。 不一会，樊女也跟着跑来。 女人指着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他…… 他偷了我的红钱包！” 说这话时，她刻意往乘警身边靠了靠，眼神却飞快地扫过男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别急，慢慢说。” 乘警的语气稍缓，可手没松。‍ 女人咽了口唾沫，声音拔高了些，像是要让周围的乘客都听见：“我刚放好行李架上的东西，回身发现座位上的挎包不见了！有旅客说：见有人拿着包朝前走了。我一看，通道里已无踪迹，我向所指方向边走，边找过去”女子喵了男子一眼。‍ “他突然从六号车厢右边第五个座位起身急走。我追过去一看，挎包就在他刚才的座位上。拎起一摸，红色钱包不见了，我赶忙上前抓住他。”她瞪了男子一眼。‍ ‍ “你胆子真大，敢抓小偷，不怕被同伙报复？”乘警关怀的说。‍ “哪会不怕呀！”女人抹起了眼泪。‍ 这时，被按在墙上的男人突然猛地挣了一下 —— 乘警的手被他带得晃了晃。他抬起头，额头上的汗混着什么湿湿的东西往下流，声音不是 “悲愤如裂帛”，是嘶哑到破音的嘶吼：“那是我的钱！是我七个月的血汗钱！” 嗓音像炸雷，车厢里原有乘客和新进入车厢的旅客，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有的站起观望，有的驻足不前。 车厢里瞬间静了 —— 连刚才哭的孩子都忘了出声。乘警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松了半分。男子趁机抬头转过身来，眼眶红得像要流血，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缝里都渗出血丝：“她爹是都阳县老赖，堡醯调味厂的刘扒天！我给他家干了七个月，工资一分钱都没给！那钱包里的钱，本就该是我的！”听罢这突如其来的话，乘警不禁轻轻松开了男子的手。 话语如石投湖心，涟漪骤起。前排青年猛地回头，连靠窗打盹的老者也掀开了眼皮，投来惊异的目光。‍ 　　邻座的大妈手里的塑料袋 “哗啦” 掉在地上，果子滚得满地都是，她也顾不上捡，凑上前颤声问：“那你咋不去告他呀？”‍ 男子缓缓摇头，声音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闷而无力地说：“太难了……”他抬手擦了一下脸上流出的汗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斑湿痕。 他眼神微动，眼珠向左移动，仿佛缓缓驶出车站的列车，开启了一段难忘的归程。 “我复姓归海，名：虹。自从户口本上‘农业’改为‘城镇’，锄头离手，只能外出谋生。年轻时在家酿过醋，发小公良东听人说：都阳县私醋厂比较集中（国有醋企都施行了股改），缺技术工，只要肯吃苦，收入稳定。于是我们又招呼了初中同学段干龙一起前去。”‍ 傍晚时分，我和公良东、段干龙在明清官道，都阳县地界下了长途车。通往县城的沿河道路右侧，野草被化学品撒过，一路枯黄着伸向远方，远处成片绿铁皮顶的厂房间竖起了一根根烟囱，黑烟高傲的冲向云霄，与白云争夺着蓝天。‍‍ 都阳县界碑上，不知哪位大神用粉笔工整的改写了一首诗《旱码头》：白日依山尽，汾河入海流。勾兑冰酸醋，黄土变沙丘。”我不解其意。‍ 这时前方村口，传来了奶牛的哞叫声，一位十二三岁，头戴柳条草帽的牧童正牵牛放草，我们走上前问：“小哥，这儿离县城还有多远？附近可有去县城的公交车？”‍ “去都阳县城做甚？”牧童抬头打量着我们。‍ “去醋厂打工。”‍ 牧童一笑，翻身骑牛，轻拍牛身，随牛步悠然的吟诵：“借问勾兑何醋有？都阳遥望白话村。”谣声袅袅，带着我们在夕阳里飘向县城。‍ 当晚我们在郎官大旅社住下，第一次来这里，很是兴奋，稍事休息后，三人便结伴去了县城西湖边繁华的水浒步行街，街里两侧店铺林立，有卖布店，卖花生炸糖的，卖胡麻油、卖银器、卖剪纸、卖文创、卖书的、卖醋的、卖刀削面的、卖河捞面的、卖羊肉面的、卖麻糖的，卖糖人的、卖牛肉的、还有卖县级非遗老醋的，县里最豪华的鸳鸯酒楼背靠着西湖立于街里中间，这里人流如织，好不热闹，步行街的尽头有个三国戏园，正在演出地方戏《武松血溅鸳鸯楼》，演到武松提笔留字：“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下面有人大声喊叫“好”，鼓掌声、叫好声汇成了一片。一直游到10:00，街里关门，我们才意犹未尽的回去。 第二天我们一早去了劳务市场，来招聘的私企真不少，有白酒厂、葡萄酒厂、木器厂、最多的还是县里小醋厂，堡醯调味厂开出的工资最高，不少人报了名，我们也跟着填报了信息。商量好下午一同去厂里看看。‍ 堡醯调味厂办公室，总经理刘扒天拍着胸脯保证：“国家规定试用期半年。转正后我给你们一并结算工钱。” 有人问：现在签不签用工合同，他一挥手：“试用期结束后再签，我的话就是合同！”‍‍ 办公区院子里同来的几名工友互相看着摇摇头走了，虽然我们也有顾虑，但看到这厂规模不小，尝了一下他酿的原醋（后来才知道是事先从晋阳醋厂买的），感觉问题不大。抱着多挣些钱的心思留了下来。‍ 每天的凌晨三点，生产车间就开始忙碌起来，我到仓库取高粱，发现粮囤中高粱谷糠有霉变现象，车间里常见鼠粪，制曲车间侯主任说：“厂里年年有工人患癌，刘扒天第一个老婆就是这么死的，奇怪的很”。因不给雇工上保险，我们开始顾虑重重。‍‍ 一次，河北某市一位退休的卫生局局长准备购买点醋，在厂里参观考察，平日里不让人进出的蒸料房向客人开放，当我陪着客人看到醋醅上爬满蠕动的蛆虫，刘扒天忙解释：“这是肉芽，是酿醋时的属正常现象”，这位局长眉头紧锁，一言未发停止了参观。‍ 一天傍晚，晚饭过后，在途径陈酿车间时，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我好奇地走了进去，打开手电，原来是化验室武师傅，他正把一桶液体倒入厚塑料壳围成内壁的水泥陈醋池里，一股刺鼻的化学味铺面而来。‍‍ 我看着桶里残余的液体问“桶里装的是什么？”‍ 武师傅看了看周围没有别人，压低声音诡异的说：“小声点，这是刘总的秘方，可使醋“提酸度，杀菌”！听罢，我惊的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亮后，我心思重重的去刘扒天办公室，想问个究竟。办公室虚掩的门缝里传出了刘扒天教训儿子的声音： “自古以来‘遍身罗琦者，不是养蚕人’。想当初，我因生活所迫才干了这营生，‘圣盗本是同源’，解放前咱家是大地主，如今县、乡很多贪官，祖上都是给咱家扛长工的穷鬼。眼下世道翻转，穷鬼们不干活了，还成了有产阶级，用咱家交的税发工资，还以各种理由来厂吃、拿、卡、要！剥削你爹。姥姥，为了GDP，都阳县曾允许开了200多个醋厂，骗贷百亿，为了还贷生存，各醋厂拼命降低成本，一旦出了质量问题，贪官们就来问罪罚款，满载而归。处理问题的人本身就是制造问题的人，如今咱家也遭遇“钱难挣，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生”的苦境。现在你不努力读书，将来上大学进体制，去升官发财，难道还有其他出路吗？都像你爹一样，靠‘科技勾兑’活着，能有前途吗？”听罢，我急忙回身来到厂长办公室。‍ 李厂长是刘扒天同村的发小和同学，我向他提出了卫生问题。他不屑一顾的说：多少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搞清楚厂里的宗旨，我们是调味厂，是生产调味品的，不是生产醋的” “那为什么包装上写着：**陈醋呢？” “调味品里有原醋呀” “国家标准是什么？” “国家只有食醋标准，强调当下安全，比如香烟也是食品级的，但吃了当下不害病就行。这行业没有勾兑醋和陈醋标准，更没有调味酸汁标准。水致清则无鱼，地方行业怎么会上报高标准，把自己逼上高成本低利润的绝路呢？工厂上不了税，不就倒闭了吗？你放宽心，厂里的底线是国家现有检测手段检不出安全问题就行！” 我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看到了，厂区建于农田荒野之中，田鼠出没不足为奇，醋里的蛆，一倒冰乙酸就杀死了，粮食发霉更正常了，再高温杀菌就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此时车厢一片寂静。“两个月后，北京、广州、重庆、山东、湖北钟祥、石家庄、保定、承德等地质监局电话通知厂里，醋抽检不合格，要求厂家派人去接受调查和处理。都阳县工商局开出了九万八千元的罚单。‍‍ 钟祥工商局罚款20万和承德市工商局5万的罚单他拒绝支付，堡醯醋被赶出当地市场。保定、天津等地报纸也相继曝光，各地网站相继报道，调味品界一片哗然！得知消息后，他将出现的质量问题，转嫁到醋工头上！‍‍ 为了缓解舆论压力，同时躲避检查罚款，刘扒天打着县级非遗的旗号找网红、主播在抖音快手上售卖，并亲自在平台上直播，虚假宣传，顾客留言反映醋发苦，他说‘原浆醋（其实是调味品）就这味’。他还要求职工及家属，以及一切社会关系转发、点赞，说其味道正宗。以此迷惑不知情的消费者”。‍ 不久，生产厂长老李出了事。老李五十八岁，负责每日品鉴冰乙酸勾兑醋，心口疼了很多年，有一天他卒然倒在凉醋池边，大伙吓坏了，我和几个工友忙把他抬出上车，送往县医院。”‍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发直，像是又看见那天的场景：“县医院急救科对老李进行了抢救，疼痛稍稳定后建议转去省人民医院，省人民医院初步诊是心脏瓣膜损伤，又转往了首都医院。”‍ 在住院部医办室，专家围着片子会诊后，凑到李厂长媳妇跟前，眉头紧皱：“病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调味厂上班”李婶说。‍ 专家们来到病房，向病床上的老李询问：“老李，你平时接触过什么有毒的化学品吗？”，过了一会儿，他紧闭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水，嘴唇抿成一道白印。‍ “你的病情已相当严重了”专家看了一眼老李为难的神情，耐心地说，“若不讲实情，我们难下结论，这意味着……无法给出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 李婶子焦急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老李睁开眼睛，让病房里的其他人先出去，眼泪浸湿了枕巾，他长叹一声，只得把接触工业冰乙酸的情况讲出来。 他拉着专家的手哀求着：‘这是行业机密，涉及省里对全县特产行业的补贴政策，刘扒天是匈奴后裔，心狠手辣，一旦消息走漏，我一家子就没出路了。’”老李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 专家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为了保命，老李只得同意医生把受损的三分之二心脏瓣膜切除。从那以后，他连端碗都费劲，还欠了一屁股债。厂里一分钱治疗费和营养费都没出过。刘扒天怕他死在厂里，出院当天就把他辞了…… 老李一家就这样掉进了绝境。 说到这，归海虹猛然抬起头，眼白里爬满了红血丝，声音裹着化不开的委屈，像要哭出来：“我们知道真相后，都怕落得老李的下场，就一起去找刘扒皮要工资，想赶紧离开那个鬼厂。刘扒天不是躲开，就是说‘再等等’，一等就等了这么久，一分钱都没兑现！” ‍ “老李活该，他是知道情况的。”二女子恶狠狠的辩称道：“纯粮酿造，需三次发酵，成品耗时27天，成本比白酒高百倍，超市里，哪瓶纯粮酒零售价会少于38元？而1瓶陈醋出厂价超过2元，就会滞销，不向“科技”要效益，厂里连税都交不起”。 “这不是非法生产勾兑醋的理由”樊女士在一旁怒怼道。 窗外乌云笼罩四野，黑沉的像要砸进车厢。归海虹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腿一软滑坐在地上，他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每一声哽咽都像重锤似的，砸在乘客心上。 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武汉街头一位买不到真山西老陈醋的老先生徐徐讲述的一段往事：“1999年，这里曾有山西太原的国营山西老陈醋专卖店，按当时的物价，1斤散醋卖7元，商店门口每天排起长龙。”老先生望着天：“有一天，都阳县的冰酸醋来了，就在醋店旁大张旗鼓地虚假宣传，大力度促销：9两陈醋只卖1.6元。山西老陈醋自古以来就是皇家贡品，满汉全席专用。这价格能没问题吗？老主顾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时间久了……醋店生意也淡了，以致关门停业了！于是冰醋酸借机涨价，后形成市场垄断。现如今冰醋酸涨到5元1瓶。由于后继者也用同样的方法攻击他，形成恶性循环。 嗨，现如今我花30元也买不回1斤味道那么好的山西老陈醋了。儿女们说这是引入西方国家先进的市场经济方法，是时代进步的标志。前不久我去了几个市场经济发达的国家，发现人家的食品质量标准高，价格比进口食品高。我想依照辩证思维的认识论，竞争也应有恶性竞争与良性竞争两种发展道路，国内落后的检测手段，使无良私企在利益的驱使下，在垄断资本和国际游资的加持下无底线促销，攻击国有企业。部分国企老总的不作为或乱作为，使国企效益雪上加霜，甚至坐以待毙，进而误导高层决策，搞混合所有制股改，导致食安事件不断被曝光。‍‍ 无良私企在贪官的护佑下，改换名称就可以继续上市，祸乱市场，为所欲为。我不明白这些问题都出在哪里？难道冰酸醋那么好，GDP那么重要，竟值得百姓用生命健康去换取吗？！”多年来，老先生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刚才还指着他骂 “小偷” 的人，这会儿都悄悄低下了头；有人往不远处那个拎白包的女人身上瞥，眼神里满是鄙夷 —— 那是刘扒皮的女儿。‍ 乘警蹲了下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为什么不通过合法途径举报这些违法行为呢？总会遇到觉悟高，有信仰的同志帮助你们的。”‍ 归海虹慢慢抬起头，眼里的血丝更密了，嘴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哑得像破锣：“我们找了四个多月了，从县劳动监察大队到县劳动局，啥结果都没有！刘扒皮知道后扬言：自古官商是一家，产业协会副会长道破“天机”，也得下岗。哼，就凭这帮外乡人，泥腿子农民工，告到联合国也赢不了！”‍ 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在沉闷的空气里一圈圈散开。 　　归海虹继续回忆着：七月底的午后，日头把黄土高原烤得冒了烟，空气里飘着晒焦的尘土味。我的手机陡然炸响，刘扒天在那头的声音像淬了霜的铁：“从明天起，你们几个停止工作。” 没等我们搭话，“咔嗒” 一声，听筒里只剩嘟嘟的盲音。‍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堡醯调味厂，门房仲长师傅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我们过来，烟杆在鞋底磕了磕，闷沉沉地摆头：“别费劲儿了，刘老板发话，不让你们进厂了。” 我们赶忙轮番试着拨刘扒天及其妻女的电话，听筒里全是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我们被拉黑了。‍ “这是社会主义国家，总有说理的地儿方！” 急性子的段干龙攥着拳头咬着牙关。 “还有疫情期间没报销的体检费哩”被欠薪的20多名工人聚拢来，愤怒的，七嘴八舌的商议着。我、退役老兵公良东，再加上他，被选为讨薪代表，揣着铺盖，住进县城郎官大旅社。打定主意去让都阳县政府为民做主，讨还公道。‍ 都阳县卧在吕梁山的褶皱里，天蓝得晃眼，一朵白云飘在头顶，像个皱着眉的老神仙，看着这座思想保守落后的农业县城。‍ 第二天清晨七点，我们揣着空肚子出了旅店，拐角斜对过的百家厨坊飘来了面香。‍‍ 快走近时，里面倏然传出了吵闹声，食客们纷纷往外走，过路的人都聚拢过去看热闹。我们凑了过去，一个外地汉子正拍着碗沿发脾气，他手指着碗里的面：“一样的价钱！本地人碗里的面堆得冒尖，我这碗只有一半！” 他撩起裤腿，露出肿得发亮的脚踝，“我这痛风的脚，沾点化学醋就疼得钻心！你这醋指定有问题，我要到工商局告你去，这也太缺德了！”‍ 旁桌一位老者嘬了口面，慢悠悠的劝道：“犯不上，因这点小事告去官，值不当” 转头冲柜台递了个眼色，喊道：“老板娘，给老弟把面添满。”‍ 老板娘脸唰地白了，瞪着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汉子更火了，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子上：“我出钱，你把这碗面连带桌上的工业酸汁当众吃了！”‍ 我的后腰感觉被人拽了一下，回头见是公良东，他眉头拧着，声音压低，硬朗的说：“走吧，换一家，别把钱给了这奸商。”‍ 十七层高的都阳县政府大楼威严的坐落在县城中心西湖的东畔，湖水倒映着它的影子，院子里立着块有米黄色纹路的巨石，“为人民服务” 五个红漆大字格外耀眼。‍ 八点半，门卫听完我们的来意，转身拨通电话，声音压得极低：“郭主任，来了仨被欠薪的农民工，说是……” 电话那头没等门卫说完就撂了话：“让他们找劳动监察大队闻人队长去。”随即听筒里传来了的盲音。‍ “你们赁个私家车去吧，县劳动监察大队不远。” 门卫朝不远处那排黑亮亮的轿车努了努嘴。‍ “能行。”段干龙应道。‍ 一辆私家轿车慢悠悠的滑过来，司机探出笑盈盈的脸。‍‍ “去县劳动监察大队，知道在哪儿吗？”我问道。‍ “放心！” 中年司机拍着方向盘打着保票“拉不到地方，不要钱！”‍ 司机在手机导航上查好地址，起动了轿车。‍‍ 听说大队办搬走多日，司机开始四处打听，电话询问，又一条街，一条街地查找，问了仨老街坊都摇头：“早搬了，本县人一般不去那地方，被欠薪的都是外地人。” 听罢我猝然想起界碑上的那句歌谣…… ‍‍ 半个钟头后，轿车绕回了县政府门口。‍ 司机的脸皱成了苦瓜，他搓着手说：“师傅们，实在没处找了……下车吧”他狡猾的看着我们道：“车费给100吧”。‍ 我呆了，公良东 “噌” 地坐直，当年在部队练出的嗓门一下子亮了：“你开始怎么说的？找不到地方不要钱！”‍ 司机的脸涨得通红，脖子粗的喊：“我拉着你们绕了一圈，你们也见了，确实不知搬哪儿去了”‍ “总之得找到地方才行，不然这钱花的太冤枉了”刘扒天的阴影一时涌入了段干龙的心田。‍ “跑腿费我不要了，可油钱总得给吧” 司机梗着脖子，耍赖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吵时，一位穿交警服的汉子挤了进来。听罢事情的经过，瞪着司机怒道：“都阳县的名声，都让你们给搞坏了！”‍ “你们再叫个网约车吧，我告司机地址。”交警转头望着我们。‍ 网约车带着我们终于来到西郊区都阳县机关2号院，崭新的楼盘，瓷砖擦得能照出人影，县劳动监察大队新址就在院子右侧一栋三层楼里。 ‍ 在昏暗的三层走廊，我们迎面遇见一位五十来岁，穿深蓝西服的中年人，他怀里抱着一摞文件，脸如铁板。“同志，请问闻人队长办公室在哪儿？” ‍ 他扫了我们一眼，露出复杂的神情：“什么事？”‍ 我陡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闻人大队长， “闻队你好，县府办让我们来找您，解决堡醯调味厂欠薪的问题。”‍ 他没搭话，径直走进办公室，在深红色办公桌前，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冷漠的说：“我姓闻人。你们把我给告了！” 闻人大队长瞪了我一眼，语气骤然冲了起来。‍ 我心一惊：县府办领导可能不喜欢他，刚才应该说他了。‍ 没等我解释，他抓起铅笔在工作便签上划了几笔，把纸扔了过来：“你们到中队办找曹队。” 纸上的字如画符，令人疑惑。‍ 出了门，我翻看纸条背面，发现左下角画着个淡淡的小圆圈，不知何意。‍ 中队办的门敞开着，我礼貌的敲了三声，没有动静，我们只得在门口立等。大约十分钟后，楼梯里传来了“噔、噔”的脚步声。‍‍ 一个身穿灰白色休闲装，瘦高卷发，长脸细眉，眼珠灰蓝的男子看着手中的文件径直走进了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又敲了敲门，“进来！”他抬起眼皮漂了我们一眼。‍‍ 我赶紧来到他面前,腰不自觉地弯了弯：“同志您好，请问是曹队吗？”‍ 他头也没抬，声音拖拉着问：“有么事？”‍ 我把纸条递了过去：“秦队让我们来找您。”‍ 曹队瞳孔聚缩的瞧了一眼纸条的前后，手心朝下，朝对面的椅子摆摆手：“坐下说。”‍ 坐定后，我把欠薪的经过从头到尾祥说了一遍。‍‍ 段干龙见他没吭声，往前凑了凑，眼里亮了点：“曹队，听说国家有政策，欠薪单位得加倍尝还，有这事吗？”‍ 曹队坐直了点，冷漠的问：“告状？告谁？有合同和工资条吗？”‍ 话音未落，我们仨全怔住了。‍ 曹队观察着我们的神色，语气缓和了些：“如今是法制社会，申述也得有证据，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语塞。他慢悠悠拉开抽屉，拿出个笔记本，又从兜里掏出一部苹果 16 手机，“刘扒天的电话？”他抬眼看了我一眼。‍ 我赶忙连报了两遍，直见他在本子上划了几笔，放下笔才放心。‍ 曹队拿起座机拨了过去，三声后对方接通了电话。‍‍ “谁呀？” 曹队转身弯下腰，语气威严又像怕人知道似的说。‍ 刘扒天怯诺的应道：“领导！我是刘中日啊！”‍‍ 曹队转过来，确认了一下记录的电话号码，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冰冷，又像是给他提醒似的问：“有人告你欠薪，有这事儿吗？” ‍ 我心里一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俩原来认识！！‍ “领导，你是知道我的” 刘扒天的声音透出了慌乱，“疫情这两年厂里效益差，雇不起人了！”‍ “他胡说”段干龙道，“疫情期间，用醋熏蒸杀毒的人暴增，连工业冰醋酸厂都供不上货，醋价高的离谱，厂里临时雇的工人比平日里多了3倍还多，工人们都快累死了，加班费都没算”。 曹队手捂着话筒听着，转身挂断了电话。他摸出支电子烟点着，鼻孔里冒出两股青烟，望着我们说：“怎么证明你们在那里干过活？干了多久呢？”‍ “我们有二十多个工友！可以互相证明！” 公良东拍着胸脯，底气十足的说。‍ 曹队深吸两口烟，看了眼腕表，又拿起手机拨给刘扒天：“在哪？”‍ “在厂里呢，领导。”他挂了电话，朝门口喊：“小布！小布！”‍ 一位和曹队个头差不多的年轻人跑了进来，笑着问：“领导！啥事？”‍ “备车，去堡醯调味厂。”‍ “好嘞！” 小布应得脆生生的，哼着小曲一溜烟跑下了楼。‍ “走，去当面对质一下。” 曹队起身往门口走。我回头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着11 点 44 分。 　　院里的水泥地被太阳烤的滚烫，我们弯腰钻进劳动监察执法车的第二排，皮革座椅贴着裤腿，车厢里空气闷热如蒸笼。‍　　‍ 小布启动车后，打开了四个车窗，我瞥见曹队和小布没穿制服，也没带执法记录仪，心里怔了一下，忙摸出手机在工友微信群里给他俩敲字提醒：到厂后，别忘了录像，多留神。 群里的工友们纷纷回应，有的发：如有需，即增援。有的发：加油💪，还有的发：正义必胜！人民必胜！劳工万岁！等令人鼓舞的声援信息。我们心里充满了信心！‍‍ 轿车缓缓停靠在堡醯调味厂的大门前。门口杵着三个人 ——一个是头顶光溜，只剩周围一圈稀疏黑发，个子矮得像颗墩子，脸窄嘴尖，一双眼珠泛着贼溜溜的金黄，活脱一副 “奸猾”的刘扒天，正穿着深蓝色休闲装搓着手；他身边站着二女子两口子，二女婿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像揣了口铁锅，眼神里满是不自在。‍ 我们刚踩稳地面，刘扒天三人就凑了上来。二女婿跑得最快，弓腰把曹队坐的副驾驶车门拉开，活像只讨好的哈巴狗。‍‍ 刘扒天见我们从后排下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扯得生硬，却还是硬挤着客套话，结巴的对曹队说：“欢迎…领…导…光……光临！” 说完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包烫金的黄鹤楼大金砖香烟，用指尖夹出两支弯腰递过去。‍ 二女婿赶忙凑上来，打着防风打火机，火苗 “噌” 地窜起来，香烟点燃的瞬间，一点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曹队棱角分明的脸，二女婿的手颤抖了一下。‍‍ 两道白烟从曹队鼻孔里慢悠悠的飘出来，他眼神扫过刘扒天三人，扬起大拇指朝身后的我们指着：“认识吗？”‍ 刘扒天的脸 “唰” 的白了，抬头盯着曹队的眼睛，瞳孔缩了缩：“不… 不… 不认识！”‍ 话音刚落，公良东气得脸通红，指着刘扒天的鼻子怒斥“刘扒天你这坏种！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我举起了手机，录像镜头对准了眼前的一幕。‍ “说什了？想挨逼斗？” 二女婿如一头牢笼里的野兽，倏忽炸了毛，眼一瞪，凶光直冒，猛地从刘扒天身后窜出来，胳膊一扬，带着股狠劲就往公良东脸上砸去。公良东反应极快，头 “唰” 地向右后一甩，右脚往后疾退半步，左腿猛地向前一抬踢将过去 —— 只听 “哎呦” 一声，二女婿抱着右手腕蹲在地上，脸皱成了一团。‍ 二女子吓得心里一紧，一把拽住又要冲过去的老公胳膊，狠狠瞪了他一眼。二女婿抬头一看，公良东正岔开双腿，双拳攥得咯咯响，浑身透着股 “再动一下试试” 的架势，顿时不敢作声了。‍ 段干龙一手举着手机录像，另一只手攥得拳头青筋暴起，粗嗓门像炸雷似的：“想闹架吗？！” 声音震得耳朵发嗡，二女婿彻底蔫了，往后缩了缩。现场的空气瞬间绷紧了，我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准备寻找趁手的家伙事，以防万一。‍ “干什么！干什么！钱都让你们挣跑了，净给领导找工作！” 布队员倏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威慑力，他环视一圈，冷着脸说：“要闹，到派出所去。” 此言一出，现场突然静了，只听见风吹过两旁树叶哗啦啦的声响。‍ 曹队在一旁眯着眼睛观察着一众人等，猛吸了两口烟，烟蒂烫得通红，他转身望着我们，语气平淡的说：“你们先回去，我了解一下，等我消息……”‍ “对！对！曹导，里边请” 刘扒天醒过神来，忙附和，眼神里藏不住的庆幸，一边说一边陪“领导”朝办公楼方向走去。 小布发动了轿车，跟着刘扒天开进了厂里，车轮碾过地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 离开厂门不远，我忽觉哪里不对，停下了脚步，摸了摸后脑勺，自言自语的说：“不对啊，不是说来对质的吗，怎么让我们先走了呢？”‍ “是哈？” 公良东摸了摸下巴，眼里露出疑问的神情。‍ “莫非曹队故意支开我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我望着他俩投来的疑惑眼神。‍ 段干龙拍了下脑门：“很明显，曹队和刘扒天原来就认识。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 。 “我们得回去看个究竟”公良东说。‍ 绕了个大圈，我们躲进厂大门对面低洼的高粱地里，绿油油的高粱秆正好挡住身子。公良东身手灵活，沿着墙根爬上门口右侧那棵枣树，厂里办公区尽收眼底，他时不时回头给我们打着手语。‍ 宴会厅位于厂门内右侧，人来人往，比平时多了几位从包装线上调来，往里送盘子的中年女工，像是在布置什么。不久，鸳鸯酒楼的全顺送餐车 “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司机从车里搬下来二十多盘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五颜六色、无味杂陈，送进了宴会厅。‍ 管后勤的赫经理推着一架蓝色塑料拖车从办公楼库房出来，车上摆满了名酒——1大瓶 30 年陈酿汾酒、1 瓶五粮液、1大瓶印着 “1997 年庆香港回归” 特制赖茅酒，还有 3瓶茅台、4 瓶标签外文的进口红酒。‍ 送餐车走后，门房的仲长探着脑袋在厂门口扫了一圈，见没人，赶忙缩回门房，厂门 “吱呀” 着徐徐关上。‍‍ 又过了几分钟，刘扒天和二女子两口子及厂办曹主任陪着曹队二人，脚步慢慢的走向宴会厅，已经没了之前的严肃。 赫经理指挥工人将20多件晋阳醋厂产的老陈醋往小布的车后排及后备箱里装。又将4瓶茅台酒顺了进去。‍ 日头正毒，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飘来菜香、香烟、酒香、冰乙酸的混合味，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喊着……‍（大雨 “啪嗒啪嗒” 砸在车窗上，像无数小拳头在捶打。天空里电闪得刺眼，雷声 “轰隆” 滚过，没片刻功夫，雨就顺着车窗往下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车厢里渐渐暗下来，围观的旅客越聚越多。）‍ 两天后，我们报着一线希望来到中队办去问结果。‍‍ 曹队坐在办公桌后，眼珠往右边飞快转了一下，语气轻飘的说：“刘老板说，你们是合作关系。” ‍‍ 他扫了眼我们错愕的神情，慢悠悠的补充道“现在的问题是：无证据证明你们反映的情况，以及纠纷的性质……”‍ “我们是被恶意欠薪才来申诉，如今怎么连劳资关系都成了问题了” 段干龙惊异又有点颓唐的说。‍‍ “刘扒天说我们是合作关系，他有证据吗？”公良东也跟着追问：“他空口白牙一句话，就能算数了？”‍ 曹队板起脸，一副义正词严的说：“从法律上讲，你们是一伙的，相互佐证不能被采信。若无证据证明你们是雇佣关系，那么刘老板所说的合作关系就有成立的可能，你们之间就不是雇佣关系，而是利润分配问题。你们若同意这个观点，就去和刘老板协商解决。”‍ 段干龙瞪着曹队，随即肩膀垮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好个利润分配问题。”曹队望着段干龙，站了起来！‍ “别说了” 公良东猛然起身，他胸口起伏着，重重的看了我俩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在拐过门口的那一瞬，我撇见曹队低着头，若有所思，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怎么样，事情处理好了吗？你们的事，我听说了。”在二层的楼道里，一个方脸戴眼镜，穿着深蓝色西服，白衬衫领带的中年男子，在县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门前，主动和我们打着招呼。‍ 我摇了摇头。‍ “进来坐坐，咱们聊聊。” 中年男子把我们让进办公室。‍ “我姓端木，是这儿的所长。” 他从名牌夹中取出名片递了过来，笑容诚恳，“叫小端就行。要觉得处理不满意，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法律咨询，包括打官司—— 这是我们的服务手册，你们看看。” 端木所长顺手把一本《服务指南手册》递到我手里，扉页上密密麻麻印着服务范围和办事流程，每一条都写得明明白白。 女文员端来三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 “法律保护的是整个社会次序的正常运转。……”端木所长看着我们心不在焉的样子说。‍ “我们想想再说吧。” 我把手册传给公良东和段干龙，起身朝门外走去。‍ “这是铁案，官司准能赢，诉讼费和律师费也会由被告出。” 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端木所长拉高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骄阳把天空洗得透亮，连一丝云絮都寻不见，风裹着燥意贴在人脸上。当天下午，公良东攥着皱巴巴的手写欠薪情况汇报，指节泛白，把二十几号工友召集到郎官大旅社—— 门板吱呀晃着，空气混着汗味在小屋里打旋，桌上摆着豁口的粗瓷碗，茶梗子浮在凉透的水里。‍ “红黑不能这么认了！都是吃羊肉面的，咱谁也不怕” 一个穿蓝布工装的年轻工友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袖口磨得发亮，嗓门压得低却透着劲，“我在网上查过了，如今集体上访属于违法，不如设法堵住调味厂大门，引来公安抓铺” 。‍‍ 另一个蹲在墙角的工友猛磕烟蒂，火星溅在泥地上：“不行，这容易让刘扒天抓住把柄，于讨薪不力。告不如抓现行！等送冰醋酸的车来，截住了再报警 —— 看他们还怎么抵赖！”‍ 段干龙手指叩了叩桌面，木茬子上的漆皮簌簌掉，他看了看大伙，沉声道：“我思谋，这法儿可行，咱得合法讨薪，不能让有理变成无理了。”‍ “这不难！” 一个攥着磨花老年机的工友撸起袖子，指缝里还嵌着醋渍，“我给司机打个电话说要冰乙酸，等傍晚车一到，咱就在厂后门堵住他”‍ 公良东目光扫过屋里的脸 —— 有的颧骨沾着稻壳，有的指甲里还浸着醋渍，都是干活留下的印子。他喉结动了动：“大伙还有别的意见吗！” 话音刚落，有人先拍了腿：“就这么干吧” ，大伙粗哑的附和声撞得屋梁上的灰尘都落下来。‍ 日头沉到厂房后头时，晚风裹着醋厂的酸味飘过来。送工业冰乙酸的银灰色面包货车刚拐进后门的土路，躲在后面的工友们就扛着木杠拦在车后。司机猛踩刹车，轮胎搓得地面冒青烟，还没等他开口，报警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警笛声越飘越近，两辆警车的车灯把土路照得发白。中队长跳下车，肩章上的星花在光里闪动，身后的干警举着执法记录仪，镜头扫过货车车厢里的 “醋酸” 标识。翻司机黑皮包时，拉链哗啦响，牛皮纸出库单和塑料皮记录本被抽了出来 —— 纸页上圆珠笔圈着的日期、重量清清楚楚，“都阳县 XX 醋厂，200 斤”“XX 醋坊，150 斤”，连墨迹都还透着新鲜。‍ 中队长捏着记录本的手指紧了紧，盯着纸页沉默了好一会儿，眉头拧成疙瘩。“你老实说，” 他抬眼时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都阳县还有哪个醋厂你没送过？”‍ 司机的脸刷地白了，手攥着方向盘抖着，话音打着颤：“都…都送过…… 不！不是！这不关我的事！是醋厂要货我才送的，我只是个拉货的，没让他们配醋啊！”‍ “黑心肝！” 穿迷彩服的工友往前凑了步，伸出手抓住司机的领子，牙咬得咯咯响，眼眶泛红，“我们拌菜、吃面都放醋，把这当命根子，你确给黑醋厂送工业冰乙酸，心比蛇蝎还歹毒！” 话音刚落，周围的工友就炸了锅：“这小子一肚子鬼水，不能饶了他和黑醋厂”。‍ “再不能让他们祸害老百姓了！” 粗哑的喊声混着晚风，连警车的车灯都似晃了晃。‍ 我盯着中队长的脸，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心里盼着能有个痛快结果。他却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难掩的沉重：“这案子牵扯省里每年给都阳县几千万产业扶持款，及中石油、中石化、农业部等部委政策补贴，我也做不了主。得上报县委定夺。” 说罢，他抬了抬下巴，对其他干警道：“先把人、车带回所里审查。”他回过头对工友们说：“大家先回去吧”…… 　　昏黄的灯泡悬在郎官大旅社院子的中央，菜汤的油星还粘在搪瓷碗沿上，地上5桶旅店老板自酿的老陈醋被喝得干干净净。二十三名工友围坐成一圈，烟蒂在水泥方砖的地上堆出了小小的尖儿 —— 当天晚饭后的商议，从一开始就裹着股憋闷的急火。‍ “刘扒天不光欠咱们的钱！钢结构厂那边还有两百多号工友等着刘扒天欠的工程款发工资呢！” 穿迷彩服的工友猛地拍了下大腿，工装裤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明天咱们两拨人凑齐去县政府，好好把事儿说清楚！”‍ 我和公良东、段干龙三个代表对视了一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顾虑。‍‍ 我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条，手心的汗把纸条浸得发潮：“不行，这得在公安部门预先报备，容易乱套。”‍ “那你说咋办？” 瘦高个工友扯了扯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声音发颤，“我娃在老家等着交学费，兜里连买俩馒头的钱都没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等着饿死吗？”‍ 空气里象飘着汽油，没人敢点着一样，静了一会儿，只有窗外的蝉鸣聒噪地响。‍‍ “你们的事我都听到了”旅社石老板这时从人群后进来。“现在信息是公开的，你们可以向除了劳动监察大队外的县、市两级信访局、劳动仲裁委员会等职能部门电话或分头去现场投诉解决，哪里遇到阻力，就向他的上级或同级监查部门投诉，国家从中央到地方的线上投诉网站都是开通的，哪个职能部门也不敢不想法解决，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公良东把烟摁灭在鞋底，火星子溅起又落下，他看看大家茫然无措的神情：“我觉着这路可去试试”。‍‍ “要是还不行呢？”一位工友问。‍‍ “不行，再去县政府集体请愿不迟！”我说。‍‍ “万一职能部门里有内鬼，打草惊了蛇，上访可就更难了……”又有人耽心的说着。‍‍ “如果真那样，就更好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工人阶级的力量”公良东笑了。‍‍ 段干龙焦急接过话：“还有两全其美的法儿吗？”他看着大家交头接耳的讨论着“要是这么说下去，天亮也没结果，你们看着弄吧，我去睡觉了”他转身要走，身旁的工友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别说了，就按公良的法办吧，大伙分三个组，第一组负责查找相关部门的名字及电话、投诉网站及排列先后次序。第二组收集、组织申诉材料。第三组负责向职能部门电话投诉和沟通。并根据需要向国家各级政府网站发投诉材料。大家看还有什么意见？”段干龙拦住了大家纷乱的焦虑。‍‍ “这样做比较稳妥，我没啥意见”一个年轻工友说。‍ 工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闷声说：“时不我待，连夜加紧干吧，争取明早就去投诉，哪个部门能把钱要回来，就去找那个部门领导！”此时大伙都没了意见。‍ 第二天清晨的风还带着点凉意，经过一夜的准备，申述材料、职能部门的电话、国家投诉网站等资料都准备好了。我给信访局打去电话，被要求到局里递交申述材料，现场办公。‍‍ 工友们一起来到信访局办事大厅，公良东把一叠签满名字的申述材料递给办事员，并根据办事员的要求回答了提问。随后我们准备去负责清欠的局长办看领导的态度。‍‍ 工友们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县公安局副局长兼信访局局长：李天明在办公室接待了我们。‍‍ “李局长，我们去劳动监察大队跑了两趟，没办法了。刘扒天现在连面都不露！我们大伙干了七个月，一分钱没拿到，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我把工友们的难处絮絮讲了一遍。‍‍ 李局告诉一旁做记录的工作人员：“小包，去把刘扒天找过来，要是不配合，该抓就抓。”‍‍ “嗯”，小包飞跑出去，不久回来在李局耳边小声报告：“刘扒天的电话已关机，已电话通知厂办主任，去找他，并要求厂方派负责人立即赶过来”。‍‍ 听欠薪案件的经过，李局让大家坐下等一会儿，李局雷厉风行的作风令大伙有了信心。‍‍ 30分钟后，小个子曹主任神色慌张的来到了办公室，“局长…领导…大人好”她一脸奴才相的和李局和小包打着招呼。工友们都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有工友举起了手机开始录象。‍‍ “你是谁？刘扒天在哪里？你能代表他解决问题吗？”李局威严的说。‍‍ “我是厂办小曹，他的电话现处在关机状态，可能正在充电，已给刘总发信息了，也通知他二女子回家找去了。来的路上我不停给他打电话，怕你急，我先来听领导吩咐”。‍‍ 李天明指着大伙说：“他们是最底层的，最弱势的，你们欺负弱势群体，拍拍自己的良心，拍拍良心问一问，咱县的名声都毁在你们手里，不抓你们几个，这都阳县的营商环境就好不了”曹主任垂头丧气的不敢说一个字。‍‍ “去，赶快处理去”李局下了逐客令。‍ 曹主任的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声音细若蚊蝇：“就去办，就去办”，说完顺着愤怒的人群缝隙，狼狈的溜了出去。‍ 日头越升越烈，晒得人皮肤发疼，不多时信访局推荐的援助律师来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与大伙进行了交流，一笔一笔记下我们的工作时间、欠薪金额，还特意提醒：“把工牌、考勤记录、甚至一起吃饭的饭票都找出来，这些都是能作证的东西。”大伙仿佛看到了希望。‍‍ 傍晚，我和段干龙联系了厂里没走的工友，在他的协助下，趁生产区门房到食堂打饭之际，溜进了厂区，拍下了刘扒天指使化验室武师傅往醋池里倒冰醋酸的视频和照片，液体泛着诡异的白，看得人心里发寒。‍‍ 第二天，这些证据被我们送到了县工商局。为预防有人泄漏消息给刘扒天，对我们打击报复，随后我们又向县监委反映了情况，并提供了劳动监察大队的违规视频及照片。‍ 第三天傍晚，我接到了一个含110数字的电话，“是归海虹吧，我是县公安局，我姓何。明日凌晨2:30你一个人到堡醯调味厂北面第一个丁字路口，哪里有人等，切记走漏风声”。听得出来这是位大官，本想继续问，直觉告诉我，要有大事发生了，我闭了嘴。‍‍ 后半夜，我在指定的地点见到了已在哪里集合等候的县工商局和县公安局的3辆执法车。通往堡醯调味厂的路口已被封锁。‍‍ 厂区门口方向传来了吠鸣声，为防止嫌疑人狗急跳墙，趁夜逃窜，50多名公安干警和工商局执法大队包围工厂。 为了不打草惊蛇，公安局何副局长让我步行到厂门口观察情况。 月光倾泻在没有路灯的水泥路上，发出灰白的亮光，我沿着树阴，轻轻走过厂门，回头向厂内张望，厂区一片漆黑，我暗想，莫非消息走露了吗？ 正当我做着各种猜想，忽然发现，门里办公楼朝路口的一扇窗户半开着，走近一瞧，里面隐约有个微弱的烟头亮光在上下移动，我悄悄走到离那扇窗最近的地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里面传来微弱的脚步声。我小心翼翼的绕着到厂后路口，把看到的情况用电话向何副局长描述了一遍。随后，身旁干警的对讲机里传来了何局的命令：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灭蝇围捕行动—开始！ 此时，我彻底晕菜了，何局怎么能凭一个烟头，就断定里面有一群人呢？这太不可思议了？比电影演的还神奇！ 当时已经热血沸腾，也想不了那么多，跟着上了警车一起朝厂门冲了过去！ 三十辆警车，一辆工商局的执法车的车灯一起照向厂正门，干警们飞身下车，三名青年警员敏捷的翻过厂门，叫醒门房，把门打开，不到一分钟，干警和车辆就冲到生产区大门前。 看到大门紧锁，何局命仲长师傅把门打开，仲长哆嗦的说这门钥匙只有刘总有。门里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和低语，何局果断从腋下掏出一支54式手枪，让其他人闪开，他退了半步，‘咔嗒’上了保险，对准强光手电照亮的门锁开了两枪。“砰、砰”的枪响，划破了厂区寂静的夜空，枪口冒出了愤怒的烟雾，廊下十几只飞鸟儿扑棱棱的飞了出去…… “别开枪，别开枪”，“二阎王（当地犯罪分子形容刑警的称呼）来了，快跑”门里传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干警们打开大门，举着强光手电冲了进去。 手电筒光在车间里扫来扫去，执法人员在库里搜出还未来得及转移的100大桶工业冰乙酸和19名待命加班的本地农民和车间主任。 后来车间主任在公安局审讯室交代：被抓捕前刘扒天电话通知他晚上可能有情况，因订单催得紧，刘把包装线上的工人锁在车间等候消息。刘转述报信人的话：只要厂里不开灯，没动静，公安就不会冒然闯入，并会撤兵，那时再接着干。没想到望风工人的烟头，让何局洞察出了玄机。事后，坊间有两种传说，一种是内鬼泄密；另一种是专门假泄密，真围捕，为的是人脏具获。 得知消息的刘扒天夫妇匆忙驱车赶了过来。看到工商局执法人员在陈酿车间取样，他瞪着车间主任但嘴上却说：“这冰乙酸不是临时存放在这里吗？怎么还没取走？”车间主任低下了头。 县工商局执法人员向刘扒天提出三点要求：1、立即通知客户停止销售，召回所有发出去的不合格食醋；2、勒令全厂停业整改，给陈酿车间和库房贴上了封条。3、罚款141 万元，第二天中午前打入工商局指定公户。 并将现场人员全部带回警局—— ‍‍ 刘扒天听罢两腿发软，不自觉的跪了下去：“能少点吗？罚这么多，我10年也挣不回来啊！”，突然他脑袋一梗，说：“你们把我抓走好了，这不是在罚款，是要我的命啊”。 何局威严的质问道：“刘扒天，你听着，你厂生产的冰酸醋，10年间坑害过多少顾客，又有多少无辜百姓的身体健康受这毒醋的伤害，这个帐又该怎么算呢？” 刘扒天歪着的脑袋耷拉了下来，他老婆在一旁掺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费劲的带着哭腔喊着：“起来，起来，你起来呀……”‍‍ 天亮后，执法部门查遍厂里的公户，连零头都没凑齐。这就是网上曝光的都阳县冰乙酸醋被查案。‍‍ 为挽回局面，刘扒天利用民族心理，雇 “水军” 在网上散布，说：日本商人想低价收购他的厂，他不答应，人家就故意抹黑他，试图把水搅浑，以此转移公众的注意力。‍ 一个月后，欠薪官司终于开了庭。尽管那个所谓的 “法人” 没露面，法院还是判了我们胜诉 —— 可这只是维权路的第一步。‍‍ 可刘扒天已提前把资产和资金都转移到他老婆名下和海外账户上，并办理了离婚手续。‍‍ 净身出户后，他在二闺女家吃住，每月靠做厂里假账过活。‍‍ 不久前，那个被逮捕的送冰乙酸的司机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里？威胁说要找我们赔偿他的经济损失，我猛然想起，厂里还留有我们的身份证复印件，……但他被放出来的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又是谁给了他胡作非为的胆气，我们始终不晓得。‍ 在县法院执行厅，羊舌警官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谢顶，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看着像个常年干农活的农民。 “堡醯调味厂‘法人’跑了，你们拍下照片，平时多留意着点。” 他把照片递过来时，我们凑上去一看，全愣了 —— 这张脸，我们谁都没见过。‍ “这厂为了避税、躲债，账上一直是零利润。” 羊舌警官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我知道你们难，现在公安机关已对刘中日及直系亲属的手机、住宿地址进行跟踪，并实施了网上追讨。但他们与假法人如何接头，需我们一起努力，提供线索，只有找到这个‘法人’，才能顺藤摸瓜追究刘扒天的责任，你们的损失才有希望要回来。”羊舌警官看了看我们迷茫的眼神，接着说：“另外，法院这边可帮你们进行网上悬赏线索，赏金是欠薪总额的 8%，你们考虑一下。” 他把写着自己电话的便签递了过来，纸张边缘有些卷边。‍ “刘扒天不是实际投资人吗？为啥不抓他？” 公良东皱着眉追问。‍ “这厂一年前已合同转股给沈阳一家准备在美国上市的公司，如今刘扒天只是个名义上的主管，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个法人了。” 羊舌警官的声音低了些，“按规定，现在不能强行拍卖清算——”‍ “要是找不到法人呢？” 公良东又问。羊舌警官低下了头，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摩挲。 　　工友们的家都在外地，都等着钱过日子。大家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大伙凑钱，认下那 8% 的赏金。 两天后，县法院的悬赏公告挂在了网上，照片里的假法人望着镜头，而我们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张陌生的脸上，等着某个知情人的一声回应。 “四个月的悬赏期很快过去了，依然没有实质性的消息”。归海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让大家看手机中“法人”的照片和悬赏公告截图。 我仔细瞧着，这个“法”人，好面熟啊，像在哪里见过，似乎他到过成都候车厅，我记不清了，反正见过。‍ “为了尽快找到这个冒名顶替的‘法人’，工友们只好分头打听、寻找线索，无法上班，生活陷入了贫困。” 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羊舌警官的电话，说刘扒天接到一个攀枝花的电话，但响了四声就断了。不久，二女子在网上订了张去成都的火车票，因刘家已有几个月没有转帐记录，且没发现外人与刘家直系亲属接触，法警估计，她这次单独出行不排除为法人送费用的可能。由于她已成家，不属于被执行人，他希望我们选个人跟踪，找到“法人”躲藏的线索。他负责协调当地警方。如有紧急情况及时和他或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 于是大伙集资出了些盘缠，由于买不到同一车厢的票，一路上只能根据羊舌警官电话提供的二女子购票和住宿信息进行跟踪。刘家二女子从祁县登上火车到现在已11天了，在成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住，她去过几个风景区，没发现与生人单独接触，也没发现遗留或储存包裹的行为。 羊舌警官说：嫌疑人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让我注意和她保持距离，但要防止她半路下车。 几天又过去了，接头人一直没出现。 身上带的费用很快所剩无几，已经3天靠喝水充饥。羊舌警官说他尽快赶往成都，希望我耐心等待，坚持到底不要放弃。‍ 讲完这些，归海虹悲情的说：“冤有头债有主，大伙说，受苦人夺回刘扒天家被欠的血汗钱，难道有错吗？”‍ 窗外天空乌云低垂，车厢里灯光灰白，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火车行驶震荡的声响。‍ “麻烦大家先静一静！—— 听我读点AI汇总的真实信息！”人群后排传来一声急促的女声，紧接着，一个穿浅蓝衬衫的女生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手里的手机屏幕亮得晃眼，她指尖紧紧攥着机身，指节泛了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字一顿地念：‍ “堡醯调味厂的投资人，叫刘中日—— 大伙私下都管他叫‘刘扒天’，今年 58 岁，政治面貌填的是群众。这人早年间曾涉嫌一起命案被捕入狱，后因贩卖病死猪肉、倒卖假药被查过，还牵扯非法拘禁、向公职人员行贿、一起嫖娼等违法行为，前前后后被各地警方传唤过十几次。”‍ 她咽了口唾沫，手指往下滑了滑屏幕，声音又提高了些：“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到现在，三十多年间，他们厂单是因为产品质量问题，被市场监管部门查处就有 27 次！其中一次更离谱，是在调味品里加了国家明令禁止的工业冰乙酸。”‍ “后来他们的劣质货，先后在19个省市被当地媒体曝光，并被赶出了那些地方的市场。都阳县的市场监督管理局，曾多次责令他们停业整顿，可他每次都能找关系钻空子，白天关门生产，晚上加班偷着开工。”‍ 人群里开始有小声议论。女生顿了顿，又接着念：“除了质量问题，他还有一堆经济纠纷 —— 光被人告到法院的就有 30 回，累计罚款加起来超过了100 余万元。”‍ “更缺德的是，他伪造财务账目，从民营银行骗取政策性贷款2000 万元，成为政府职能部门不能法办他和关闭其工厂偿还的原因，只能拉进失信黑名单，就是‘老赖’。”‍ “猜他还有什么招？他们厂的生产地址一直没动，手里 4 个商标也还是原来的，可公司名字和法定代表人，先后换了 15 次其中8次是其直系或旁系亲属！就是换个壳，接着躲之前的处罚，赚黑心钱！就是这样一个私企，竟然被评为都阳县10大调味企业、优秀中小企业，并在网上公开报道”。‍ 她念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声音里带着惊讶 —— 像是也没料到这刘扒天能把 “钻空子” 的手段玩得这么绝。此时车厢里一片沉默！ 这时二女子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哎，什么？什么？”她惊异的张开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嗯、嗯！”。 挂了电话，二女子突然怒向归海虹：“我爹昨晚在家被扎了七刀！你们好狠呀！举报还不够吗？老娘和你拼了……” 她五官扭曲，冲上前抓打归海虹，全没了体面。 “你血口喷人！”归海虹应道。乘警眼疾手快挡住了她的手，喝道：“住手！这儿不是撒野的地方，等搞清楚情况再说” 二女子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这时女列车长拨开人群，手持一只深红色皮钱包，走近二女子，问：“有乘客在 6号车厢座位下捡到的，看看是你的吗？”二女子伸过手去。 列车长盯着二女子的眼睛问：“你的钱包里有什么？” “身份证，4张银行卡，一张加油卡，500多元港币，100美元。还有……”她边说边想着。 列车长边听边打开钱包，核实着钱包里的物品。然后瞟了她一眼：“再想想…” ，随手将钱包递了过去，二女子翻看了一下，低声说：“嗯，东西都在呢”。‍ “共产党万岁，劳工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归海虹突然从伤痛的胸腔里迸出微弱却激昂的口号声，瞬间吸引了车厢里旅客的目光。有旅客举起了手机，稀疏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樊女士来到乘警面前问：“同志，你看他像坏人吗？咱能不能再了解了解情况？”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乘警：“他被黑醋企老板恶意欠薪，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犯了糊涂，并不是故意要危害他人。咱们既得维护秩序，也得帮劳动者讨回公道，这才是公平公正的体现啊。那些恶意欠薪的老板才该受到严惩，可不能让劳动者走投无路，也不能让违法的行为有滋生的空间。” 乘警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老实本分的劳动者受了委屈确实让人揪心。我是人民警察，既要守护列车公共安全，也会重视合理诉求，一定会把情况如实上报，帮他依法维权，绝不纵容恶意欠薪的行为。”‍ 樊女士看了一眼归海虹憨厚无助、满是泪痕的脸，随手掏出 500 元，塞到他手里，转身朝卧铺车厢走去。归海虹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双膝跪了下去，我一把搀住了他……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腿收一下！还有大米盒饭，25 一份！” 流动送餐车过来了，我买了一份递给了归海虹，他推辞着：“谢谢老哥，我不饿……” 他拿盒饭的手颤抖了。‍ 旁座一位女乘客起了身：“坐这儿吃吧。” 他双手捧着盒饭在小桌旁坐下，由于多日未进食，他嚼的很慢，需要温开水才能一点一点咽下去，—— 看得出，他饿极了。‍ “爷爷，给您个糖吃。” 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归海虹抬起头，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他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手心里放着一块果糖。劳工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低下了头，拢着头发，泣不成声……‍‍ 也许他的妻儿和父母还在等待他拿回工资，工友们还在等待他的好消息，但他们确无法想到，为了活下去，为了夺回自己的合法收入，被迫铤而走险，确落得如此地步。‍ 围观的乘客纷纷递来水果、方便面、火腿肠，一位中年妇女把这些装成两大袋，塞给劳工。‍ 二女子在一旁嘟囔：“这社会没钱供养领导，私企怎么活呀……”‍ 话音未落，右前方一名年轻解放军战士突然站起，雷霆万钧般的怒吼：“再说！再说我就打倒你！！” 二女子脖子一缩，闭紧了嘴和眼睛，不再吭气了。‍ 列车驶出雨区，薄雾笼罩着大地，车窗被冲刷得透亮。不一会儿，阳光重新映着蓝天下的云海，几朵乌云悬在半空，重峦叠嶂的青山愈发翠绿。‍‍ 女乘务员安抚着围观的旅客：“大家回座位吧，看好随身贵重物品。” 旅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刚发生的一切，迟迟不肯坐下。 这时乘警的对讲机突然响起，他打开话筒，一个急促的女声传了过来：“乘警同志，7号车厢发生警情，刚才有位旅客铐住了一个正在行李架上行窃的贼，包里发现大量现金，旅客自称是都阳县法院的法警！”‍ 电话里的话音未落，列车长已向餐车方向奔去。“好的，我马上过去”乘警崔促着归海虹与刘家二女子向7号车厢快步走去。‍‍ 在7号车厢，乘警迎面看到女列车长站在车厢中见，露出复杂的表情，她身后一位穿着深蓝色休闲便服，身材魁梧，40岁左右的男子右手紧抓着一个50多岁，双手戴手铐的男子。男子伸出大手与先到的归海虹紧紧的握在一起。乘警疑惑的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切。‍‍ 男子从怀里掏出带着国徽的执法证，面露微笑的递给乘警。乘警低头仔细看后，不解的抬起头，男子抓着法人在乘警耳边轻声说话，他们微弱的交流声传到我的耳畔：“归海虹的行为是在我电话遥控指挥下实施的，他不知内情，更不知道我也在列车上，他是无辜的，为的是成功抓捕犯罪嫌疑人”。乘警脸上闪过惊愕的表情，随后他向法警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羊舌警官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乘警同志的双手。‍‍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在现场，羊舌警官打开了法人“偷”走的书包，彻底揭开了二女子此行的庐山真面目。受了惊吓的二女子瘫软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羊舌警官在现场为法人、二女子及装钱书包一起拍了照片。他鹰一般的眼神使法人和二女子心惊胆寒，低下了罪恶的头。‍‍‍ 看着他们一起朝尾厢走去。我放慢了脚步望着他们的背影，满心茫然的想：法人找到了，劳工们被欠的薪水和误工费能拿回来吗？刘扒天何时才能伏法呢？又是哪位好汉，向万恶的刘扒天举起“正义”的刀呢？……‍ ‍三‍ 回到8号车厢，隔壁卧铺传来了说话声，几位旅客在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于是我来到过道小桌旁，与樊书记一起侧耳倾听。 一位架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士抬手轻推镜架，声线沉如磐石：“那位醋工的叙述并非乌龙，反倒印证了当年轰动一时的‘陈醋门’事件。市场经济发轫于西方国家，其背后的思维逻辑，与华人偏于聚敛的思维范式存在显著分野 —— 譬如多数华人在认知事物时，常以单线线性思维，取代多条件、多路径、程序化的哲科思维。这种思维惯性往往容易引发沟通壁垒。‍ 平等、自由、博爱、公平、公正等核心价值理念，本是对这种单线思维的有益补缀，但这唯独对心存良善者方才奏效。这使得部分忘却初心的贪官污吏，在地方保护主义及以经济指标衡量政绩，这般狭隘思维的桎梏下，依靠私企剥削、压榨劳工血汗，形成罔顾天人合一、和谐发展的短视逻辑，给社会酿成隐形恶果的症结所在 ——甚至沦为制假、售假等违法犯罪的温床。‍‍ 食品工业是道德工业。如果说刘扒天之流是利用伪劣产品盗抢人民钱财的罪犯，欠薪就更是赤裸裸的强盗行为！是鲁迅先生称之为“吃人”的恶魔。劳工通过合法手段讨薪无果，进而采取激烈手段要回合法权益，就具备了被市俗社会认为的合理性，从而使社会矛盾复杂化。一个社会的良性运转，应主要以预防为主，而非事后惩戒。‍‍ 由此我想起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卞福汝主教以无条件的宽恕与仁爱，为受社会歧视、统治阶级压迫的冉·阿让打开了灵魂的窄门，这也许就是当今全球最强势的西方文明导致其科学技术先进，经济强盛的根源”。 “中华文明是一个无信仰的文明，所以谈不上卞福汝主教实现的方式。因此，不具有统筹哲科思维方式的官员，才会被为私利而行贿的腐恶分子拉下水。”对面的旅客轻声接话，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西方文明长期依托制度化宗教构建其道德秩序，而中国五千年文明从未形成统一的、排他性的宗教权威，更没有恒定的核心价值观。在缺乏这种‘神圣外衣’的语境下，我们维系“和谐与天人合一”的理想文明就更加艰难。” 另一位乘客闻言，嘴角微扬，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不仅如此，中华文明缺少超自然、超世俗的信仰的力量，真正的悲悯源于对‘他者’苦难的切身感知与回应。文明的进阶，是靠共情能力的扩展与社会制度对弱势群体的托举。没有制度保障的道德，不过是风中残烛；没有博爱关怀的制度，则如冰冷机器。” 对话如投石入静潭，涟漪渐次扩散，引来了车厢里更多目光。 这时，樊书记缓缓起身。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低头沉思片刻，仿佛在历史长河中打捞某种确信。随即，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诸位所言，触及了文明最深层的命题。未免太悲观了，3700年来，中华文明的命运和选择，使中华民族的信仰形态更为广阔、更具现世性。我们不信来世救赎，而信‘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们不靠神谕指引，而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我们不以教会为中介，而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己及人作为伦理起点。这些，不是抽象的教条，而是融入中华民族血脉的实践智慧。” 他环视众人，语气转为深沉：“近代以来，当民族存亡悬于一线，无数仁人志士在血与火的淬炼中，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并非偶然，而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人的解放、社会公平与历史进步观，与中华文明中‘均贫富、等贵贱’的朴素理想，与‘大同世界’的古老愿景，形成了深刻的精神共鸣。它不是要取代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而是对优良传统的庚续和创造性转化——用科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为‘天下为公’注入现代性的实践路径。” “卞福汝主教以个人之爱拯救了一个灵魂，这固然崇高；但马克思主义信仰所追求的，是通过改造社会结构，让无数被压迫者摆脱奴役，让‘人的价值’在集体解放中得以真正实现。它将‘救赎’从个人修行，升华为整个民族向光明前行的历史行动。这种信仰，不是微弱的烛光，而是喷薄的朝阳——它照亮的，是民族复兴的道路，更是人类追求公平正义的永恒征程。” 樊书记稍作停顿，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凝视五千年文明的长河。他声音渐缓，却更显磅礴： “若将中华文明五千年伟岸的精神谱系比作一曲雄浑壮阔的交响乐，那么马克思主义——这一早已融入中华民族血脉的科学信仰——便是其中最嘹亮、最激昂、最富创造性的乐章。它既继承了‘民惟邦本’的古老基因，又以历史唯物主义的锐利，劈开了通往现代文明的荆棘之路。这乐章，不只为过去而奏，更为未来而鸣响。” ‍ 话音未落，车厢里已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掌声。樊书记的话，如东方列车这支如椽巨笔，在蔚蓝的天空下，晕染出一幅无比辽阔、秀美的壮丽画卷，在千里莺啼、墨色旷远的山水间飞扬。 ‍ “呜 —呜—” 东方列车的汽笛声撞击着沸腾的群山，呼啸穿过雄伟的秦岭山脉，矫健的雄鹰在天际翱翔，岭上万千青草、树木和飞舞的种籽，铺展着蓬勃的生机，峭壁上、石缝间的山花迎着太阳向着大地竞相绽放，吐露芬芳，现出幸福的笑脸。

《东方列车上的贼》

人 民 万 岁

人民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