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摄影、文字、图片:汶河@岸堤</p><p class="ql-block">图片拍摄于岸堤老家</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片摇曳在秋风里的白,从村西狭窄的赶牛路两侧,往西一直蔓延到胡家岭的拐弯处。荻花那茸茸的花穗在斜阳里泛着旧银器似的微光。风一来,它们便齐齐地低伏下去,发出一阵细微的簌簌的轻响,像是谁在耳边幽幽地叹息。风过了,又缓缓直起身来,在夕阳里站成一片苍茫的海。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总是假借干农活之际,站在这片浮动的白色里。脚下的泥土,年年被飘落的花絮染白一回。昼夜轮回,年复一年,半个世纪过去了,她的头发,宛如这晚秋的荻花,不知不觉被时光漂成了雪白。</p> <p class="ql-block"> 母亲虽然年迈,但仍清楚记得你走的那天,她在离赶牛路不远处悄悄的目送你。也是这样的秋冬交界季节,也是这一路荻花泛白的时候。你穿着那件母亲亲手给你缝制的老粗布夹袄,肩上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孤单的身影在细长的赶牛路上显得格外清瘦。母亲看到你走到坡顶时,停下脚步,回身张望着马上要离开的村庄,母亲心里明白,儿子一定是暗暗发誓,挣不到钱绝不回来。坡上的荻花开得正好,风过处,无数花穗起伏如浪,你的衣袂也跟着飘动。</p><p class="ql-block"> “等着我”你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风里,“等荻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p><p class="ql-block"> 你的目光越过遮掩母亲的那片掰完玉米后仍然站立的枯萎的玉米秸,转身望向远处,天边正有人字行雁阵掠过,叫声凄凉,散在寥廓的湛蓝的长空里。你走了,你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那片荻花深处,青色的背影在白色的花浪里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胡家岭的拐弯处。</p><p class="ql-block"> 从此,西岭这片荻草就成了母亲的整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春天,母亲在这里播种,看着荻草抽出嫩绿的叶片,在细雨里悄悄生长;夏天,母亲在这里除草,看着它们拔节、抽穗,在烈日下酝酿着一场盛大的开放;等到秋风凉,第一缕荻花绽开的时候,母亲在这里秋收,干农活累了休息时,她的心突然就开始悬起来——你会不会就在这样的某一个秋天,突然出现在这条小路上,踏着满坡的白絮归来?</p> <p class="ql-block"> 可是,荻花开了一年又一年,那条山路始终空着。只有小路两边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暮秋初冬,风不停地吹过,把开败的花絮卷起来,撒向天空,像一场又一场永不停歇的雪。</p><p class="ql-block"> 这等待,起初是滚烫的。像当年怀里揣着还是婴儿的你。日子久了,岁月也凉了,只剩下些苦涩的沉淀,积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可是,<span style="font-size:18px;">每年的这个季节的每一个黄昏,她仍然会来这里,仔细辨认赶牛路上的每一个身影;每一个脚步声,都能让她的心跳快上几分。村里有人在背后议论她,想儿子想疯了,傻了。就这样,在流年的阡陌上,母亲老了,真的老了,头发如同这荻花,</span>不是一夜之间白的,而是一丝一丝,从岁月的深处悄悄渗出来的。先是在鬓角,像初冬的薄霜;后来便蔓延开来,如严冬的积雪,将母亲那些黑甜的梦,冷冷地封存在了过往里。母亲再也走不动了,但心中依然有梦。</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知道,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十七八岁的你,刚刚高中毕业,你在家排行老五,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兄弟七个,家里吃饭都是问题,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当然更无力支持你去上大学。继续在家,恐怕也跟二哥三哥一样,连媳妇也娶不上。就这样,你走上了上辈子下关东的老路……</p><p class="ql-block"> 这一去竟然是五十年!父亲积劳成疾,六十多岁就去世了,临终前也没见上你一面。去年,九十九岁的老母亲最终也没等到你回来,死不瞑目。村里的人都说,远行的舟入了大海,哪里还记得回港,在外见了世面的人,哪里还想得起老家?八成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也有人私下议论,儿子大富大贵后突然人间蒸发了,就连牡丹江的当地人也不知道去哪了。这些话,母亲都听见了,又仿佛都没听见。她的耳朵里,只装着一种声音——等着我,等荻花再开时我会回来的,她的耳边还有风穿过荻叶的簌簌声。她总痴痴地想,我儿子会回来的。这风里的声音,藏着母亲若有若无的呼唤。</p> <p class="ql-block"> 母亲还是没等到你的归来,去年荻花再开时,走了,如同她的岁数,九十九岁,九九归一。每年的这个季节,这个时辰,夕阳仍然像没发生什么,沉沉地落下去了,把整个山坡染成淡淡的金色。那些荻花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温柔,每一根花穗都像镀了一层薄薄的光。像极了天堂里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天地间静得出奇,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也许母亲等的大概不只是儿子,母亲一生等的更是儿子背井离乡前的那个诺言,一个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诺言,等的是相信本身,母亲相信的是离别终有归期!</p> <p class="ql-block">可怜天下父母心!文字的最后就用唐朝孟郊《游子吟》作为结束语吧。</p><p class="ql-block">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