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人问及大宁老上石桥的照片,不由勾起了我对那座单孔老砖桥的悠远回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座饱经沧桑的桥,狭窄而简陋,却稳稳连接着西寺坡与县城,让两岸人们往来甚是便捷。它又像一位垂暮老者,砖缝间的灰土早已被风雨侵蚀得脱落过半,外露的砖棱也被岁月磨成了酥松的椭圆。走在上面,总让人如履薄冰、胆战心惊,仿佛再添一片树叶的重量,都足以将它压垮。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夜里,不堪重负的老桥轰然倒塌,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后来政府出资建起了新石桥,旧桥也便随着岁月流转,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关于上石桥的来历,光绪版《大宁县志》“关梁”一节有载:“上石桥。在西关水门外,为宁城右背补缺者。崇祯五年壬申(1632)知县刘公丕声为拒寇计毁之。康熙辛酉(1681),知县王公维藩定议重修,越乙丑(1685),僧人清来募财甃桥以砖。告成,立碑记之。” </p><p class="ql-block"> 由此可知,上石桥的重修年代为康熙乙丑年,牵头募修者是一位名叫清来的僧人。 </p><p class="ql-block"> 康熙辛酉(1681)年,知县王维藩定议重修上石桥,这对自壬申之变后桥毁近五十年、两岸无桥可渡的百姓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我心中始终存疑:知县定议重修,本是政府管辖的公益之事,为何最终出面募财修桥的会是一位僧人。继续查阅资料后,才恍然大悟——西寺坡之巅,原建有一座西云寺。 这座西寺坡西云寺,在清光绪版《大宁县志》的“古迹”“祠庙”两节均无记载,唯独在《大宁形胜图》中,西寺与上石桥赫然在目。这是为何?我在县志中找到了崇祯十三年任大宁知县的王象明所作《游西云寺》一诗,本想从中探寻战乱后西云寺的规模与境况,却发现全诗对寺院的描写惜字如金,仅“印结凖提爇绛烟”一句描摹寺内景象——点燃绛色香烛,香烟缭绕于观音菩萨周遭,其余笔墨皆在称颂西云寺住持的高深智慧。一座曾繁华的寺庙,其建筑风貌竟被游人忽略至此,足见李自成战乱对西云寺的损毁之深。</p> <p class="ql-block"> 清来既是僧人,想必正是西云寺的僧人。重修毁于战乱的寺院本是他的本分与职责,这也恰好能解释他为何会积极主导修桥之事。清来和尚四处化缘募捐,历经三年艰辛,终于将上石桥重修完成。按常理推测,1685年桥通路畅后,重修西寺坡西云寺理应是清来和尚的首要选择,但此后却再无相关记载。</p><p class="ql-block"> 更令人费解的是,1689年,“清来”这个名字竟出现在了大宁县城南的河堤村。</p> <p class="ql-block"> 2016年,河堤村出土了一通清康熙二十八年所刻《河堤村重修西云寺龙王庙土地祠碑记》,碑文由清代大宁举人曹续祖撰写,记载了一位僧人重修河堤村西云寺的故事,那位僧人名字就叫清来。两座西云寺,两个同叫“清来”的僧人,这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关联? 不由得让人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河堤村这位清来,会不会就是重修上石桥的那位清来?</p><p class="ql-block"> 康熙版县志中关于清来的记载仅有“僧人清来募财甃桥以砖。告成,立碑记之”一句,再无其他信息。而年代久远,当年的石碑早已荡然无存,无从查证更多细节。倒是河堤村曹续祖所撰碑文更为详尽,文中介绍:“上人(对僧人的尊称)田姓名清来,本县甘堂里人,福天其法号也。” 碑文中并无直接证据证明二者为同一人,但直觉告诉我,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仿佛只隔了一层薄纸。不妨让我们试着捅破这层如雾如纱的隔阂。</p><p class="ql-block"> 先从河堤村的重修碑文入手探索。“村故有奉圣寺,寺后有龙神土地西庙祠,鹿场蟏户有年矣”,从这句对河堤村寺庙情况的描述不难看出,当时河堤村并无西云寺。除了供奉土地龙神的祠庙与族群祭祀先人的西庙祠,村中可称之为“寺”的唯有奉圣寺,且早已“鹿场蟏户”,荒废多年。没有寺院,何来僧人?可见田清来也是一位初来乍到的外来和尚。 再看碑文中“老僧薄田在此”与“甘棠里五甲田尚仁,田尚忠,田清来将河堤村平坡地一分,阎家山地半分同施到奉圣寺、西云寺,各分一半”的记载,我们又得知了田清来的另一重身份:他是本地户口,地道的河堤村村民。为修建西云寺,他不仅捐出了自己的土地,还动员同姓族人一同献地。曹续祖在碑文中褒奖清来和尚尽职尽责、不辞劳苦修建寺庙的行径,称赞他实为一位恪尽职守的僧人。</p> <p class="ql-block"> 那么,这位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田清来和尚,究竟来自何方?</p><p class="ql-block"> 上石桥的重修完成于康熙乙丑(1685)年,河堤村重修西云寺的碑刻落成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碑文记载河堤村西云寺“乙丑经始,今岁落成”——也就是说,这座寺院的动工之日,恰恰是上石桥竣工之年。 这仅仅是巧合吗? </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过头来分析,上石桥重修完成后,西寺坡西云寺为何未能重建?我想大概有三个原因。</p><p class="ql-block"> 其一,西寺坡西云寺的地理位置过于特殊。它不同于其他寺院所处的平缓地势,陡峭的坡地大大增加了重修难度。彼时清政府尚未从连年战乱与严重自然灾害的阴影中走出,国力孱弱,社会资源匮乏。当时大宁文人刘而介所作《大宁图》一诗,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般境况:“四望尽原壑,土田即石田。山山宿病鸟,水水浮饥烟。地瘦柴为市,人愚粟作钱。”可想而知,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下,修一座桥已属不易,更何况是重修一座耗费更为巨大的寺院?否则也不会有近五十年间两岸百姓无桥可渡的窘境。清来和尚化缘募捐三年才修成上石桥,其间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克服了多少艰难。从我曾见过的上石桥所用砖块来看,其制作粗糙、质地低劣,即便是早它数百年的寺庙遗存砖块,都比它结实许多——这正是资金匮乏的直接体现,只能勉强满足数量需求,却无力顾及质量。或许未等上石桥竣工,清来和尚便已预感到,以自己七十三岁的高龄,重修西寺坡西云寺基本已是奢望。</p><p class="ql-block"> 其二,是叶落归根的情结。清来的故里本就是河堤村——据村民遗留的地契所载,其上明确写着“甘棠里河堤村”。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而言,无论出家人还是俗人,临终回归故里都是最好的归宿。身为僧人,自然不愿舍弃信仰。若在河堤村重建一座西云寺,既能弘扬佛法,又能安度晚年,何乐而不为? </p><p class="ql-block"> 其三,河堤村西云寺所选地址地势平缓,距村落不远,运输便利,相较于西寺坡的寺院,修建难度要小得多。基于这般缘由,清来回到了河堤村,着手修建西云寺。历经三年艰辛,这座寺庙终于落成。 据观察,河堤村西云寺遗留的砖石,品质与上石桥的砖石如出一辙;而留存的构件——诸如简陋的石鼓、石柱、香炉,以及图案粗糙的屋脊瓦当——都真实反映了当时的艰苦境况。</p><p class="ql-block"> 寺庙建成后,与他一同维持寺院香火的,还有两位门徒净红与净耀。离河堤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山沟称为和尚圪崂,据当地村名说,清来和尚圆寂后葬于此处。</p><p class="ql-block"> 而西寺坡西云寺的僧人并未全部离去,因无力重修寺院,他们便移至山坡的窑洞中继续修行。</p> <p class="ql-block"> 以上便是我对清来和尚与两座西云寺的分析与探究。但愿能通过这些文字,唤醒人们对那座几乎被遗忘的西云寺的记忆。 2016年,河堤村村民在西云寺原址上进行重修,使得这座荒废百年的古寺重见天日。</p> <p class="ql-block"> 作者 张新生(自由撰稿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