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表达的是一种生活的满足和幸福,可见火炕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家的火炕挺大,从东墙一直通到西墙,横跨两个窗户。当时在农村,父亲搭炕技术一流,对锅台、灶门、灶膛、烟道的结构都很讲究,叫“七层锅台八层炕”,还有几分“火嗓”,几分“抬头”,几分“翘尾”,这些说道,似乎把火炕当成“龙”了。不过现在想想,从灶门到烟囱,可不就是一条“土龙”。炕体用土坯砌成,炕面是用掺了麻刀的黄土抹的,这样的炕,不仅好烧,而且储热时间长、散热慢,可维持整夜温暖,还结实耐磨。上面铺着父母用秫秸篾子亲手编的炕席,被岁月和体温磨得油光锃亮,透着一种温润的、属于家的光泽。我们一家八口人,爹娘、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便是一个挨一个,头并头、脚碰脚地在这条“土龙”上度过了无数个寒来暑往的快乐时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最鲜活的,便是睡前的光景。油灯熄灭了,屋里暗下来,只有窗户纸上映着一点清冷的月光,身子底下的炕温温地散着热气,也散着一天的疲累。母亲开始“盘点”我们这一日或者几日的光景:谁的功课得了老师的夸,谁在坡上拾的柴火最多,又是谁和邻家的孩子打了架,该批评。爹很少插话,尤其吝啬表扬,偶尔说一两句批评的话,声音不高,却极其有分量,那就表示谁的错误很严重了。我们静静地听着,各自的呼吸声在枕畔交织。得到表扬的,不敢喜形于色,只是心里暗喜,连被窝里的脚趾头都暖洋洋地舞动几下;挨了批评,即使觉得自己情有可原,也不敢分辩,只能把头也裹进被子里,想着明天如何去挣个表扬。这铺炕,就这样承载着我们最初的荣辱与悲欢,激励着我们成长、进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那是哥工作后头一次回家过年。他把我叫到炕头,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张崭新的十元票子,塞到我手里,说:“过年给你买新衣裳穿。”那票子还带着他身体的温热。我欢喜得什么似的,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集上,相中了一件水红的外衫,可一摸口袋,心里“咯噔”一沉——钱没了!我把全身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那个年代,集市和车站小捋(扒手)猖獗,明知道是被“捋”了,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沿着来路,低着头,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来来回回地找,眼睛瞪得发酸,只看见被踩得脏污的雪和牲口的粪便,那二十块钱,踪影全无。那天,家里正杀年猪,院子里热气腾腾,满是喜庆,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像丢了魂似的溜进西屋,一头栽倒在炕上。脸贴着梆硬的炕席,眼泪止不住地流,咸咸的,渗进席缝里。爹娘不仅骂了我,也骂了陪我去集市的三姐。究竟有没有人说一句安慰的话,不记得了,似乎也真没有。晚饭是丰盛的杀猪菜,新灌的血肠,新煮的猪肉,一年才可以饱吃一顿的美食……香味一阵阵飘进来,可我连炕也没下,三姐也陪着我没吃饭。身下的火炕,那一晚格外硬,硌得我浑身都疼。那丢失的哪里是二十块钱,分明是哥哥沉甸甸的心意,和我盼了一整年的欢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铺火炕,不单是我们一家人的天地,也是左邻右舍的“新闻场”。冬闲时分,晚饭刚过,邻家的叔伯婶子便揣着手来了。不用招呼,自个儿脱了鞋,盘腿就上了炕里热乎的位置,或者围在火盆旁。娘烧水沏上酽茶,端出旱烟笸箩,有时还会有瓜子或者从地窖里扒出的脆萝卜。大家便围坐成一圈,茶水氤氲的热气,混着劣质烟草的青烟,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地升腾,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张家的鸡前日丢了两只,李家的媳妇和婆婆拌了嘴,村东头老光棍竟要说媒了……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在这炕头上流转、发酵,成了平淡岁月里最生动的插曲。偶尔也说国家大事,都是从广播里听来的:关于刘家峡水电站呀,关于蒋介石的死呀,关于“四人帮”呀……但都一带而过,因为这些事在大家的眼里心里都不及李大壮追踪20多里地帮张叔找回丢失的毛驴更感兴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唯独有一次,还不到晚上,就有人陆续走来,“广播里说让四点注意听广播,说有重要的事。”话题和心情都沉重起来,不知是喜是忧。来广播了,里头那个字正腔圆的声音,比平时沉重,甚至有些哽咽,说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满炕的人先是一阵沉寂,接着,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然后,满屋子的人都跟着恸哭起来。爹用粗糙的手掌抹着脸,娘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还小,只听懂了“毛主席”几个字,至于“逝世”“享年”这些词,我不解其意。只觉得那哭声和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屋子,我也吓得哇哇大哭。那一刻,个人的悲伤与一个时代的巨大震颤,在这铺土炕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看电视剧《人世间》,看到周家一家人,无论是光鲜的市长,还是平凡的工人,回到老屋,依旧能自然而然地脱鞋上炕,嗑着瓜子,和爹妈围在一起说话。秉义的稳重,秉昆的憨厚,周蓉的倔强,以及些许埋怨、误会,都在那铺炕上消融了,变回了最纯粹的孩子,要在父母跟前争一争谁最好。我坐在电视机前,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何尝不是我们的故事?那铺大火炕,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人世间”。它听过枕边的私语,也接纳过邻里的喧嚷;它见证着最微末的委屈,也承载过最宏大的家国悲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老屋早已易主,破落,那铺大火炕早已不复存在。但我时常梦到那铺大火炕,一家八口,围着油灯而坐,爹在慢悠悠地抽着旱烟袋,娘的针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窗外,是七八十年代漫长而安静的冬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怀念的,不只是一铺火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