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清流》（21）

岭南老林

清流

岭南老林 著

【卷三】

第三章 南溪夜泊听箫声

自黄岐山归来，倪瓒心中颇不平静。慧明禅师“天地生意”之语，老农“水土养人”之言，时时在耳畔回响。他素来追求的“空寂”，似乎与这岭南水土的蓬勃生机，格格不入。

这日黄昏，倪瓒独坐南溪畔一家临水茶肆。茶肆简陋，唯设数张竹桌竹椅，却因地处要冲，可览南溪胜景，故客人不少。倪瓒择一僻静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本地炒茶，目光投向窗外。

但见南溪如练，夕阳熔金，归帆点点，渔歌互答。对岸紫陌山三峰并峙，在暮霭中如淡墨染成。景致极美，倪瓒却无心作画，只默默品茶，思绪纷纭。

忽闻邻桌二人交谈，一老者道：“近日南溪水涨，昨夜又有船在双溪嘴遇险，幸得渔湖都后生仔救起。”

另一人叹道：“双溪嘴看着平静，底下暗流漩涡可不少。不是老舵工，谁敢夜航？”

倪瓒闻“双溪嘴”，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初至揭阳时，曾于彼处泊舟取水，当时但觉烟波浩渺，竟不知有险。

老者又道：“说来也奇，昨夜遇险的竟是潮州府来的乐师，说是要来揭阳城隍庙演傀儡戏的。船翻了，乐器尽失，唯有一管箫，紧紧攥在手里不放。”

倪瓒素通音律，闻“箫”字，不禁侧耳细听。

此时，茶肆主人过来添水，接口道：“陈老说的可是吹《鸬鹚戏鲤》的苏先生？今早还在小店歇脚，神色好憔悴（很憔悴）。”

老者道：“正是他。可惜了一手好箫技，今夜城隍庙的戏，怕是唱不成了。”

倪瓒忍不住插言道：“二位说的苏先生，现在何处？”

茶肆主人打量倪瓒，见其气度不凡，便道：“那位先生一早往城南去了，说是要寻个地方修箫。先生认得他？”

倪瓒摇头：“素昧平生。只是闻其擅箫，心生好奇。”

老者道：“苏先生的箫技，在潮州府是出了名的。尤其一曲《鸬鹚戏鲤》，吹得是肝肠寸断。好可惜啊……”

倪瓒默然。他素喜琴箫，自家中道落，久已不闻佳音。今闻此箫师遭遇，竟生惺惺相惜之感。

饮罢茶，倪瓒信步沿溪而行。此时暮色渐浓，溪上渔火初明，恍若繁星落水。揭阳城灯火渐起，倒映水中，流光溢彩。

行至一僻静河湾，忽闻幽幽箫声，婉转、缠绵、哀怨，如泣如诉，随风传来。倪瓒凝神细听，正是潮州弦诗的“重三六调”。但觉箫声技法精湛，气韵贯通，尤以滑音、颤音运用巧妙，如鸬鹚时而在寒水绿波中徘徊，时而追逐戏弄鱼儿，惊起红色的鲤鱼游窜腾跃。然细品之下，似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郁结之气，萦绕不散。

循声而去，但见芦苇丛中，一叶小舟系于柳下。舟中一人，青衫落拓，背对岸边，正执箫吹奏。身形单薄，仿佛与箫声融为一体。

倪瓒驻足静听，不忍打扰。一曲既终，余音袅袅，融入暮色水声之中。

舟中人似有所觉，转身望来。但见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年纪，眉间深锁，似有无限愁绪。见倪瓒，微讶道：“先生是？”

倪瓒揖道：“无锡倪瓒，偶闻雅奏，冒昧打扰。阁下可是潮州苏先生？”

那人更讶：“在下苏寒箫。先生如何得知？”

倪瓒遂将茶肆所闻略述一遍。苏寒箫叹道：“原来如此。箫技粗陋，有辱清听。”

倪瓒道：“先生过谦。适才一曲《鸬鹚戏鲤》，技法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气韵生动，似有满腔块垒，欲借箫声倾吐。”

苏寒箫目光一闪：“云林先生果然知音！不瞒先生，昨夜双溪嘴遇险，虽得生还，却痛失多年相伴的乐器。唯有这管箫，是先师所赠，拼死保住。然箫身已有裂痕，音色不如从前了。”说着递过竹箫。

倪瓒双手接过，但见箫身紫亮，显是常年摩挲所致，吹口处果有一细微裂痕。他素精音律，知此裂痕虽微，却足以影响音准音色。然适才所闻，箫声依旧动人，足见吹奏者功力之深。

“裂痕虽在，箫魂未失。”倪瓒轻抚箫身，“适才闻先生吹奏，似有未尽之意？”

苏寒箫长叹一声：“先生既问，不敢隐瞒。此曲《鸬鹚戏鲤》，本是表现寒水中鸬鹚孤高、戏水自得之趣。然近年来，民生多艰，所见所闻，尽是悲苦之事。奏此曲时，不觉融入了许多沉痛之情，竟失其本真矣。”

倪瓒默然。他想起黄公望《榕江秋》中的焦墨棚屋，吴镇《揭阳渔乐图》中的悲怆气息，如今又闻苏寒箫箫声中的沉痛——何以揭阳文人艺匠，皆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世之情？

苏寒箫又道：“譬如昨夜双溪嘴遇险，救我的渔家后生，言谈中竟提及官府的‘船头规’、‘渔课银’，沉重不似少年人。这般心境，如何奏得出逍遥自在的《鸬鹚戏鲤》？”

倪瓒心中震动。他一路南来，所见山水清嘉，民风朴野，只道是世外桃源。不意其间亦有如许艰辛。

此时，月上中天，清辉洒满溪面。苏寒箫取回竹箫，试吹数音，箫声在月色中更显清越凄迷。

倪瓒忽道：“先生可愿再奏一曲？不必拘于古调，随心而发即可。”

苏寒箫微怔，继而颔首。闭目凝神片刻，箫声再起。

此次曲调与前迥异。初时低沉呜咽，如夜枭啼泣；继而辗转起伏，似困兽挣扎；忽而拔高激昂，若金铁交鸣；最终渐趋平缓，化为绵绵不绝的流水之音，似悲似叹，似悟似忘。

倪瓒静立聆听，但觉此曲虽无《鸬鹚戏鲤》之工巧，却直抒胸臆，将人生际遇之坎坷、世事之无常、心中之郁结，尽数融入箫声。尤其最后那段流水之音，绵绵不绝，若有尽而意无穷，深得“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

曲终，二人默然良久。溪水潺潺，月光如水，仿佛天地间唯余此声此景。

苏寒箫长吁一口气：“痛快！多年郁结，仿佛尽付此箫声矣！多谢云林先生。”

倪瓒道：“是倪某该谢先生。此曲虽无题，然于月色溪声中听来，恰似一幅《南溪夜泊图》。”

苏寒箫笑道：“先生妙喻。若不嫌弃，此曲便名《南溪夜泊》如何？”

倪瓒颔首：“甚好。”

二人相视而笑，竟有相见恨晚之感。苏寒箫邀倪瓒舟中小酌，取出一壶本地糯米酒，二人对月畅饮，谈艺论道，直至夜深。

临别时，苏寒箫道：“明日城隍庙演傀儡戏，缺了乐器，只好清唱。先生若有暇，可来一观。虽不如箫声清雅，却别有一番民间滋味。”

倪瓒素不喜喧闹，此次却破例应允。

回到宿处，倪瓒毫无睡意，于灯下展纸，欲画今夜所见所感。然笔下所出，不是实景，而是一片空濛月色，数缕箫声似有似无，融入水波之中。画成，题曰《南溪夜泊听箫图》，却只钤印，不加款识。

他看着画中那似水非水、似声非声的墨晕，忽觉自己一直追求的“空寂”，或许并非虚无，而是可容纳万籁的虚空？正如苏寒箫的箫声，唯有在静夜水边，方能听得真切；而箫声中的沉痛，唯有在虚空之中，方能化作绵绵不尽的余韵。

窗外，月已西斜。（完）

——岭南民俗长卷——艺术小说《清流》连载，每周二、五更新。

预告

倪瓒破例踏入喧闹城隍庙。傀儡戏悲欢淋漓，裂箫声再添苍凉。目睹豪强欺压，听闻“赛大猪”掠夺往事，倪瓒深感震撼。下一章，《城隍古庙观傀戏》，于市井烟火中，直面真实人间，初悟“空寂”或需包容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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